p; 他很倔,一句都没有辩解过。
只是兀自呆在角落,跟自己缠着黑雾的手指较劲。
庄冶他们看不到他手上的黑雾,否则可能会更害怕,连跟他呆在一间屋子里都受不了。
其实他自己才是最害怕的那个。
他怕自己再梦见那些如影随形的鬼哭声,怕睁眼之后又会站在某个陌生的地方,吓到一群不熟悉的人。怕到整夜都不敢闭上眼睛。
尘不到就是那个时候回到松云山的。
他似乎在那段日子里做了很多事,去过很多地方。所以抬脚进门的时候,带着尘世里的风雪味,扫得屋里几个小徒弟都不敢出声。
但他们还是恭恭敬敬地叫了“师父”,唯独闻时犟着不肯开口。
一来是因为那天的尘不到刚从山下回来,戴着面具,有种不好亲近的陌生感。
二来……大概是担心自己会被送走吧。
毕竟他满手黑雾,脏兮兮的,还会不知不觉变成恶鬼。与其刚认下师父就被送出山门,不如干脆不认。
哪怕他被牵上山顶,哪怕尘不到把小小的金翅大鹏递给他,说可以让他养到大,那种会被舍弃的不安都没有完全消失。
因为他没有生时,没有来处,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不算一个怪物。
他记得那天的雪一直到很晚才停,他搂着金翅大鹏,闷头坐在榻上,等着尘不到相话把他送走。
他等了很久,等到了一钵药。
那药是尘不到煎的,在屋里汩汩煮了半天,又在雪里晾了一会儿。端回来的时候冒着腾腾白气,但已经不那么烫了。
尘不到把药钵搁在方几上,冲闻时摊开手掌:“手给我。”
闻时正闷着,听到他的话拗了一会儿才把手递出去。尘不到捏着他的手指,垂眸看着他手上的黑雾,眉心轻轻皱了一下。
闻时抿了一下唇,下意识要把手往后缩,但没能成功。
尘不到给他松了一下筋骨,握着腕骨,把他的手浸到了药里。
“你缩什么,怕烫?”尘不到说。
“没有。”闻时两爪被摁在水里,不甘心地挣扎了一下。
但他很快就老实下来,因为那药水温度刚好,足以让融融暖意顺着他的手涌进身体,前些天受的凉气一下子就驱掉了大半。
感觉到他放松下来,尘不到笑着抬了一下眼,逗他:“熟了没?”
闻时摇了摇头。
他看着那些黑雾在水里游散,好像淡了一些,又好像没有,忍不住问道:“我为什么会有脏东西。”
尘不到沉吟片刻,说:“这不是脏东西。”
闻时:“那是什么?”
尘不到:“是有些人走得太快了,匆匆忙忙想留些念想,结果留到了你身上。”
那是委婉一些的说法,怕惊到小孩儿。后来闻时才知道,这世间生死常见,有些是病了、伤了、老了,今天这家,明天那家,总会错开。但还有一些是错不开的。比如战乱、天灾、瘟疫肆虐。
闻时当年碰到的便是战乱屠城。
数以万计、十万计的人流散出来的怨煞黑气有多可怕,如果形成笼,简直难以想象。
尘不到是赶过去解笼的,但当他到了那里,却没找到笼,只有一个小孩,被好几具成年躯体护在身下,成为了唯一躲过那场人祸的活物。
小孩儿孤身站在那里,无声往下掉眼泪的时候,无异于这世上任何一个普通孩子,甚至干净到纤尘不染。
可实际上,那些数以万计、原本会形成笼的怨煞之气,就像绕着涡心流转的巨浪,全部纳入了那个孩子的身体里。
又因为过于厚重、过于难以计数,也许是物极必反的道理,没有立刻显现出来。直到很久之后,才慢慢露出一些端倪。
那确实不是什么脏东西,是太多人对这个世间的悲喜、爱恨、留恋与不舍,是尘缘。
但闻时泡着药的时候,想到的却是死去的花、瞬间干瘪的鸟,以及尘不到枯骨一般的手。他低着头,盯着对方已经恢复正常的手指说:“会害人吗?”
尘不到有些微微的意外。他朝药钵里又加了些东西,垂眸看着这个小徒弟说:“这么点大的人,不先记挂一下自己么?”
见闻时没吭声,他又说:“你乖一点就不会。”
闻时琢磨了一下,觉得自己还是有害人的可能,于是垂下了头,闷闷不乐。
他盯着茶青色的药汁,相了一会儿呆。忽然听见尘不到又开了口:“有办法解,但得等你再大一点。”
闻时愣了一会儿,抬起头,看见尘不到站起身,抽了干净帛巾擦着手指。灯盏里的火轻轻抖了一下,将他的侧影投落在墙上。
“再大一点是多大?”闻时说。
尘不到在屋里扫了一圈,指着那只圆滚滚的金翅大鹏说:“等你把它养成人。”
闻时呆了:“鸟怎么变人?”
尘不到笑道:“毛没了就行。”
闻时:“?”
金翅大鹏:“???”
见小徒弟终于不再绷着脸,尘不到伸手拿了罩袍,把这个房间让出来。临走前,他拍了拍闻时的头说:“在这住着吧,名字都是我取的,谁敢不要你?”
从那天起,闻时有了来处,叫尘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