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船靠了岸,德啸峰、李慕白二人上了岸。李慕白一看,这里真是风景优美,游人热闹。只见河中的水像镜子一般地澄洁,岸上的柳树如绿云一般地葱笼茂盛,洒下浓密的阴凉。在柳阴下搭著许多席棚,里面设著茶座,有些阔人在里面歇息;此外是许多卖零食的小贩和卖艺唱曲的人。往来的游人,男女老幼贫富都有,最惹人注目的就是旗装的少妇和垂著辫子的年轻姑娘。有几个穿得很阔绰的荷花大少和青皮、土棍,就在人群里追著那些妇女们乱挤乱闹。李慕白很看不惯,心说,北京城是天子脚下,这般人怎么这样没规矩?
走了不远,德啸峰就拉著李慕白说:“咱们别跟著人乱挤了,找个茶棚歇歇吧!”遂就进了一座茶棚。那茶房一见德啸峰来,就赶紧请安,说:“德五爷,你今天怎么这么闲著?”德啸峰认得这人是齐化门里住的小张,遂就笑着说:“你给我们找个座儿。”小张就给德啸峰、李慕白找了一个干净敞亮的座位,宽了衣,擦过脸;小张拿过一壶顶好的龙井,茶碗、花生、爪子的碟子。李慕白一面挥著扇子,一面喝茶;德啸蜂即抽著水烟,不住往茶棚的花障外,人群里去看。
这时,李慕白忽见山东边来了三四个穿夏市大褂的人,其中一人,身材不高,面目黑瘦,但是气度不凡;两个仆人跟著他,手里都提著钱口袋。身后追著二三十个男女乞丐,向那人要钱。那两个仆人就由口袋里掏出钱来散给,因此越聚乞丐越多,两个放钱的仆人忙得很。那人却同著两个朋友,大摇大摆地往前走。道旁有许多青皮和土棍,也仿佛见了王爷似的,上前赔著笑,向那个人请安。那人屓床淮蟛撬们,只是罗衫飘飘,纹扇摇摇,表现出优适的态度。李慕白心说:这是甚么人,却这样大的身份?”
此时德啸峰向李慕白说:“快看,这就是瘦头陀黄骥北!”说话时德啸峰也站起身来,带著笑望着那黄骥北。黄骥北走到这茶棚前,瞧见了德啸峰,也含著笑一弯腰;德啸峰也带笑哈腰,高声叫道:“黄四哥,今天闲在?”那黄骥北却没听见,只含笑点了点头,就过去了。
这里德啸峰觉得当着李慕白,黄骥北竟不过来跟自己寒暄几句,未免有些难堪。便红了脸,坐在椅子上,闷闷不语。李慕白心里觉得不平,说:“这瘦头陀黄骥北,原来是这样的人物;势派虽不小,可是看他未免太骄傲些了!”德啸峰摇头说:“他并不是骄傲,他跟我的交情很是平常。我们二人不但不常来往,并且还有点小小仇恨!”李慕白赶紧问说:“是为什么究给下仇恨?”
德啸峰说:“其实说起来,也算不得仇恨,不过是有一点小碴儿罢了。因为我有一个内侄女,嫁给北新桥宏家,因为受大小姑子的虐待死了。他家的人不但不好生发葬,反倒说了许多不是人的话。
我知道了,就未免生了些气,打发了几个人,到他家里去闹了一场。后来有人出来说合,才算完了。
事后我才知道,那宏家与黄骥北是至交。黄骥北因此对人说,我是不给他留面子。”李慕白说:“既然在出究时,他不出头给两家说合;事后却说闲话,这个人也不太对了!”德啸峰道:“你哪里晓得北京人的脾气,专好挑眼。这黄骥北是北京有名的富户,他本人又是武艺超群,在东城没有一个不尊他的;惟有我德啸峰,家财虽没他大,武艺虽不如他,但我在内外城也有不少的朋友,有时我到外面,比他还有面子,这也是招他妒嫉的一个原因;因此我们虽也相识十几年了,但从图在一起畅谈过一回。”
李慕白听著,不禁生气,就说:“这样说来,瘦弥陀黄骥北原是个器量小的人。早晚我会一会他,给大哥出一口气!”德啸峰连忙拦阻说:“不必,不必!他虽然嫉妒我,但我却不愿得罪他;再说我们两家遇著事情,还彼此庆吊相通;倘若弄翻了脸,以后谁也不能见谁了;尤其他现在同银枪邱小侯爷最好,我决不能因一时之忿,得罪了他们两个人。”李慕白微笑说:“我也不是要得罪他们,我是要考究考究他们的武艺;即使我儿著他比起武来,也不能说我与大哥是朋友。”
德啸峰听了笑道“老弟,你这真是年轻人说的话。你不知道那黄骥北是有多大声势,他手下的耳报神是有多少了;现在你我相交的日子虽不多,可是我想他必然早已知道了,不过他还未必晓得你是怎样的一个人。再说我与他虽有微嫌,但还决不至闹翻了脸,谁也不至于成心跟谁作对;你若一去找寻他,那可就坏了。他若欺侮了你,事情还许好办;可是你若是打了他,那他非要叫你不能在北京立身不可。兄弟,虽是你年轻力壮,到哪里也能吃饭;不过我们既然来到此地了,现在虽然坎坷不遂,可是慢慢地等待时机,将来总能在此主一番事业;岂可因为一时的气忿,就与他那样的人争斗?
再说他又不是甚么强盗恶霸!”
李慕白见德啸峰对于自己这样恳恳相劝,自己也不忍叫他为难,便说:“大哥放心吧,我决不能给大哥惹事!”德啸峰说“我并不怕你给我惹事,我是为你兄弟的事情设想!”李慕白点头说:“我知道,大哥对我的关心,我全知道!”说到这里,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
德啸峰见自己这一席话,又勾起了李慕白的忧恼,自己心中也很不安。遂又喝了一杯茶,看了看尡恚就说:“咱们再玩一会儿也应该回去了。今天在我们家里,请你吃我们北京人的家常便饭,你看看怎么样?”李慕白笑了笑说:“我吃惯了北京的饭,将来回到家乡可怎么办?”德啸峰也说道:“那不要紧,你可以把家眷接来,咱们就住在一起,吃喝不分;只要兄弟你肯赏给我脸,我却是求之不得。”李慕白笑道:“我还有甚么家眷,我一个人就是我的全家!”
德啸峰听了这话,十分诧异,索性又装上一袋水烟,一面用纸媒子点著一面问道:“正经,你娶了夫人没有?”李慕白摇头说:“没有!”德啸峰仿佛十分不相信的样子,说道:“你们在乡下住的人,不是十二三岁就要娶媳妇吗?”李慕白点头说:“不错,我们乡下人确实早婚;不过惟有我是很特别。”说到这里,便叹了一声,就说:“咱们先玩一会儿,回头我们回去,在你府上吃晚饭时,我要把我家世的详细情形一一告诉大哥;因为大哥是我毕生第一知己,我不能不详细告诉你。若是别人,我是一字也不提的!”说到这里,不禁欷歑叹息。
当下德啸峰听了,便点头说:“好好,今天咱们痛快游玩一天,晚饭后我跟你出城,咱们还要到纤娘那里看看去呢!”李慕白听了,也笑了笑。当下德啸峰付了茶资,一同离了茶棚。就在这二闸的地方,游玩了半天,才依旧乘船,回到齐化门。这时福子赶著车,已在门脸等著了。
德啸峰与李慕白一同上了车进城,回到东四三条德宅。德啸峰先把李慕白请到里院,见自己的母亲和夫人;然后又请到客厅,切了西瓜吃了。少时仆人就扼杯盘摆上来,二人面对面饮酒吃菜。李慕白就详细诉说身世和家庭情形,自己如何因为要娶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并又说到自己与俞秀莲姑娘那段渊源。李慕白说到江南鹤和纪广杰老侠客时,是眉飞色舞,慷慨激昂;说到年幼失去双亲时,又不禁凄然落泪;后来说到怎样与俞秀莲姑娘比武,怎样在路上帮助他们与仇人争斗以及秀莲姑娘已经许配了人家,又是得意,又是失意。说完了,一手支颐,一手擎杯,伏在桌上,皱眉不语。
德啸峰听了李慕白这些话,心中很为自己高兴,但又为他难过。良久,便说:“这样说来。我的眼力还不错。兄弟你真是当世一位奇侠!至于你的婚事,也不要发愁;那俞秀莲姑娘所许配的人,既已出门不知下落,姑娘自然不能若在婆婆家裹住著守活寡;将来我到一趟宣化府,见一见那位孟老镖头和俞老太太,我就作个媒人,把那位俞姑娘说给你就得了。本来俞姑娘在孟家并未过门,这也不能算是改嫁,那孟老镖头也不能永远耽误著人家的姑娘!”李慕白连连摆手慷慨地说:“即使确实知道俞姑娘所许配的人已死,俞姑娘也情愿嫁我,但是我也决不能娶她;否则我李慕白就成了一个贪色忘义的小人了。总之,我虽爱慕那俞姑娘,但我心中并没有别的想头;只可把她作为我的义妹,却不可把她作为我的妻子,否则我对不起已死的俞老镖头!”
德啸峰晓得李慕白生性骨鲠,大义分明。他宁可抱著一辈子的伤心,也不愿娶人家已订过婚的女子。当下德啸峰也不禁叹息说:“兄弟,你的心事我都明白了,俞家的事可以不提了;但你既觉得事情不能办,也不可徙自回想,使你伤心。慢慢的,我若看见与你合适的姑娘,咱们再提说;好在现在你目前所急的还不是这婚事!”李慕白点头说:“大哥说的极是!”当下二人慢慢地饮酒谈心,直谈到天黑,客厅里点上了灯。李慕白今天是满腹的块垒,只尽力地用酒去浇。所以等得饭吃完了,李慕白自已怀著醉意,浑身发著烧,心里却烦闷得很,恨不得找一个对头,痛快地发泄一下才好;后来撤去杯盘,李慕白就要到纤娘那里去。德啸峰却劝他说:“你有点屪砹耍还是回去歇歇好。今天我也不打算出城,我叫车把你送回去得了。”李慕白也没听明白德啸峰的话,只点了点头。德啸峰就叫寿儿出去叫人套车,他亲自帮助李慕白穿上长衫。少时外面的车套好,德啸峰把李慕白送上车,他才回去。
这时,李慕白在车上,只觉得昏昏晕晕地由著褔子赶著车走。也不知走了多大半天,李慕白就问褔子说:“到前门了没有?”褔子赶著车辕答道:“这就出城了。”李慕白说:“到韩家潭去,我先不回店里去了!”褔子答应了一声,心里却暗笑说,醉得这个样子了,还要去嫖!我们老爷交的这个朋友也是个荒唐鬼!这时李慕白在车里恍恍悠悠地,心里却觉得十分难受,恨不得打碎车,跳下车去;又想要见著那纤娘,痛哭一场;然后抽出剑来,就自刎在她的香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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