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把屋门关好,挑起灯来,自己倒了一碗茶饮过,这才想着刚才的那些可惊可疑的事情。就想:李慕白莫非是他自己越狱逃走了吗?又想:不能,李慕白他自己决不肯出狱,不然他杀完黄骥北何必要投案自首呢?可是他往哪里去了呢?莫非他已死在狱中,尸首叫狱卒们给拉出去了吗?想到这里,觉得大概是这样的,李慕白一定是已经死了!当时她芳心如绞,双泪滚下。哭了一会,忽然又想起刚才在那小胡同里遇见的那个老人。那老人莫非是个疯子么,可是后来怎又看不见他了呢?
也许那时是自己的眼花了。怎么想地想不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因此她一夜也未得安寝。
到了次日,俞秀莲依然神不守舍地思索著昨夜的两件事。到了天色将黑时,忽然那小蜈蚣又来找她。秀莲想要托他去探听李慕白,到底是死了还是逃去了,所以赶紧到前院去见那小蜈蚣。
那小蜈蚣却是神色惊慌,像是运站都站不住。他悄声对俞姑娘说:“李慕白李大爷昨夜已由狱中逃走了,提督衙门里的官人,今天在九门内整整搜查了一天,查出史胖子藏在彰仪门关箱茅家店内,就派了官人去捉拿史胖子。可是史胖子早闻风跑了。现在都知道是史胖子把李慕白给盗走了,因为他们两人是好朋友。我现在在北京也待不住,求姑娘赏我几个钱,叫我逃命去吧!姑娘这几天也得小心点!”俞秀莲一听,也十分惊慌,赶紧到里院取了十几两银子,出来交给小蜈蚣,那小蜈蚣就匆匆地走了。
屨饫镄懔姑娘赶紧叫福子把门关严,然后回到里院,坐在椅子上发怔。心想:莫非李慕白真是叫史胖子给盗走了吗?可是又不能信,史胖子他未必有那么大的本领。虽旧心中仍旧惊疑,但是因为知道李慕白现在逃走了,她也就放了心。
由次日起,秀莲姑娘就嘱咐福子和门上仆人,说是除了厨役出外买菜之外,大门决不许开。她在德家担心著提督衙门的官人,会来这里搜查。可是又想:李慕白既不是我给盗出狱的,又没有窝藏在这里,即使官人前来艘查,那我又有何可惧?虽然秀莲姑娘终日这样的疑虑著,过了四五天,却一点事情也没有发生。又因为秀莲嘱咐仆人将大门紧闭,所以褔子等男仆全都不能出门,也听不见外面有甚么消息。
这天,是李慕白逃出狱后的第六天了。深夜四更时分,在德家的内院房中,里间是垂著红缎门帘,德大奶奶在那里孤独睡眠,俞秀莲是在外屋木床上就寝。因为天气炎热,所以她睡得不安。更因为心绪纷乱,所以梦境也是很迷离紊乱。她梦见了父母,又似梦见了李慕白。及至一觉醒来,翻身想要再睡,可是她的玉臂忽然触到一物,是冰冷的,很长,似是一条蛇,但火将油灯点著,纤手擎灯来到床前一看:啊呀!虽然她没有叫出声来,但确实吓得她面目全都变了。原来是在她的床上枕边放著一口明晃晃的宝剑,宝剑之下并压著一张红纸帖子。
秀莲姑娘暂且不去动那宝剑和红纸,她却先在屋中各处查看了一番;只见门窗户壁全都丝毫未动,不知是甚么人竟能够逼到屋内在秀莲的枕畔放下这宝剑与红纸帖。秀莲心中仿佛很不服气,她就由桌上抽出双刀,开门出屋,飞身上房,向四下寻看。只见星月之下,一片沉静,连一声更鼓也听不到。秀莲心说:怪呀!赶紧又跳下房去,通到屋里先把那张红纸帖拿起,就著灯光去看,只见帖上是墨笔写的十四个核桃大的字,却是:“斯人已随江南鹤,宝剑留结他日缘”这十几个字秀莲虽都认识,可是话中的意思她却不懂;就想:甚么叫“江南鹤”呢?“斯人”又是甚么人呢?不过“宝剑留结他日缘”这几个字,确实使她惊疑,而且脸上也飞红了。因又将那口宝剑持起,细细观看,觉得确实是李慕白所用的那口宝剑。因此更是惊讶地想:李慕白的宝剑,怎么会送到我这里来了,莫非是他自己给送来的?但他又不是那样冒昧的人呀?
当下百思不解,这一个疑团就闷在俞秀莲的心里。她将那口宝剑和红字帖秘密地收藏起来,心里永远猜索著这“斯人已随江南鹤,宝剑留结他日缘”这十四个字。她不想要出外寻访寻访关于这些事的线索,但因她需照顾德家的眷口,连大门都不能出。每天只是与德大奶奶闲谈,并教给德啸峰的两个小少爷练刀打拳。
德大奶奶是连李慕白杀死黄骥北的事情,她全都不知道,旁的事她更是不晓得了!偶尔向俞秀莲谈起李慕白来,她倒像很不放心似的,就誽:“李慕白怎么一去就不回来了呢。”俞秀莲却说:“他大概是追上我德五哥,他们一同往新疆去了。”德大奶奶想着李慕白与她丈夫至好,便也信以为真。
这样呆板的日子,过了三个多月,神枪杨健堂就由新疆回来了。他见了德大奶奶,说是德啸峰已然平安到了新疆,在那里并不受甚么苦。并说那孙正礼也在新疆暂时住下,为是将来德啸峰赦还之时,好沿途保护他。说完了,他就请德大奶奶放心。他在邱广超家住了两天,因为李慕白的事情,他恐怕负上嫌疑,便赶紧回延庆照料他的镖店去了。这里德大奶奶知道丈夫已平安到了新疆,她也略略尫判摹钅桨姿淙晕尴侣洌但她倒不甚关心了。有俞秀莲陪伴著她,她也颇不寂寞。
一连又过两个寒暑,这天正是深秋,铁掌德啸峰方由新疆赦还。他回到北京,一看家中因有俞姑娘保护,两年以来,甚么事也没有,他就心中甚喜,并向俞姑娘道谢。俞秀莲这才当着德大奶奶,对德啸峰说了李慕白杀死了黄骥北,投案自首,在狱中绝食求死,自己与史胖子前去救他,他不肯出来。可是后来他忽然在狱中失踪,至今两余载,并无一点音息的事。
德啸峰一听这件事,他又是惊讶,又是着急,并且对于李慕白替自己复仇,慷慨投狱的事,发生出极度的悲感。刚要说:“不要是李慕白早已死在狱里了吧?那越狱逃走的话是一种谣传吧!”却又听俞秀莲接著说了,在李慕白由狱中逃走的第六日夜间,自己枕畔发现了一张红字帖和一口宝剑之事。说时,并把那两件东西取出来,给德啸峰看。
德啸峰这时惊讶得两只限晴全都百了。他先把那口宝剑接到手里,仔细的看了看,就点头说:“不错,这正是李慕白所用的那口宝剑!”遂又接过那张红纸帖子来,一看那“斯人已随江南鹤,宝剑留结他日缘”这十四个字,立刻德啸峰就张开嘴笑了笑。他那风尘满面的脸上,不禁现出了喜色,就向俞秀莲说:“姑娘放心吧!李慕白是随著他的盟伯父江南鹤老侠客走了。”俞秀莲惊讶地问说:“江南鹤老侠客,又是怎样的一个人?”
德啸峰说:“这位老侠客我虽没见过,但是在十年前,我就久闻这位老侠客的大名。这位老侠客不但是在江南独一无二,就是在当世,论起武艺、名声、资望,也没有一个人再比得过他。他与李慕白之父为盟兄弟。李慕白自幼本生长江南,后来因他的父母死了,江南鹤才把李慕白带回到南宫县,交给他的叔父抚养。据李慕白说那时他才八岁。不用说,那位老侠客一定是始终怀念著他这个盟侄。
所以闻说李慕白下了狱,他就赶到北京,将李慕白救出,带著走了。我想现在李慕白一定正随著这位老侠客在江南住著了,过几年,他或者还能回到北京来。到那时我想我们那位李大爷,武艺更得进步,性情也得改变了!”说时,喜欢得他手动脚跳。
秀莲姑娘这才明白“斯人已随江南鹤”这句话的意义。但是她又问道:“可是,李慕白既随江南鹤去了,他为甚么不带看他的宝剑,却将宝剑送在我这里呢?”问话的时候,秀莲不由浮出两腮的红晕,似乎她也知道江南鹤送剑的意思,并且“留结他日缘”的这五个字她也像是明白了。可是她故意要再问德啸峰,听德啸峰是怎样的解释。
只见德啸峰面上又露出一种窘态,他微笑了笑,就说:“那夜送剑的人不是李慕白,一定是江南鹤。江南鹤老侠客他也许晓得,李慕白与姑娘是义同兄妹,姑娘又曾身冒危险,到狱中救过李慕白,所以他才将李慕白的宝剑送给姑娘,也就仿佛道谢送礼似的!”
德啸峰这么勉强地解释了,秀莲姑娘点了点头,同时她心中忽又想起在两年以前,那天夜里自己去救李慕白,停在离著提督衙门不远的那条胡同里,就遇见一个高身材白胡子的古怪老人。他叫我快回去,并用一种很大的力量来推我。莫非那是李慕白的盟伯,老侠江南鹤么?正自想着,又见德啸峰把那口宝剑递给她,说道:“这口宝剑姑娘好好的收存吧!虽然这也是一件平常之物,但李慕白曾持此剑杀伤过赛吕布魏凤翔、花枪冯隆、金枪张玉谨,也杀死过瘦弥陀黄骥北,战败过金刀冯茂,物以人名,也可以说是一件名物。这张字帖,我要拿著去给铁小贝勒看看,因为铁小贝勒在这两年内他也尣欢t如何的怀念李慕白呢!”
说著,他就叫仆妇出去;吩咐福子套车,他到里间去换衣裳立刻就要走。德大奶奶追到里屋说:“你今儿才回来,歇一天,明天再见铁二爷去好不好?”德啸峰摇头说:“我不用歇著,这一年多我在新疆净歇著了。再说黄骥北已被我的兄弟给除去了,我也没有仇人了,以后爱怎么歇著就怎么歇著!”说到这里,感到李慕白为他杀仇下狱,逃走在外下落不明的事,就不胜叹息,两眼也潮润润的。德大奶奶又说:“你也得刮刮脸,再见铁二爷去呀!”德啸峰摇头说:“我用不著刮脸。现在我也不当官差了,就是这样去见铁二爷,我想铁二爷他也不能不见我。”
他说完见著俞秀莲没在这屋里,他就把手里拿旧的那张红纸帖,向他太太的眼前晃了晃,又指了指外屋,就笑着悄声说:“江南鹤那老头儿把李慕白的宝剑送给她,是有用意的,你没看这帖上写看?”说时他一个字一个字的指著给他太太看,并笑着念道:“宝剑留结他日缘!哈哈,这缘字儿多么有意味呢?”说完之后,他就换了一身阔绰的便衣,头戴嵌著宝石的青缎小帽,把那红纸帖就带在身边,然后带著寿儿出门,坐上车就往安定门内铁小贝勒府去了。
德啸峰扬眉吐气地坐在车上,心里很高兴,仿佛叫街上的人看:你们瞧!我德五现在又回来了,还是这个样儿,也没穷也没死;可是他黄骥北呢?这时候连骨头都许糟朽了!车过北新桥时,赶车的褔子说,两年前,那天,李慕白坐著他赶的车从这里走。那时天都快黑了,就遇见一群土痞,都拿著刀枪,放著冷箭,后来官人也赶来了。幸亏李慕白把这群土痞打散,把官人给支走,可是自己的大腿上却挨了一驽箭。德啸峰这才知道自己在刑部监狱里时,原来李慕白在外面与黄骥北争斗得很厉害。
少时,车走到铁小贝勒府,德啸峰就见了铁小贝勒。先向铁小贝勒道谢,然后就谈到李慕白的事情,并把那张红纸帖取出给铁小贝勒看,铁小贝勒就笑道:“我早就知道,李慕白一定是被一个本事比他还要好的人给盗出狱去了。衙门里的人都说盗去李慕白的人,是一个开酒铺的史胖子,但我决不相信。凭史胖子一个江湖无名的人,李慕白如何能跟著他走?现在这对了,李慕白一定是随著他的盟伯江南鹤往南边去了。”
他接看又笑道:“你还不知道,江南鹤送给俞秀莲的那口宝剑,是从我这里拿去的。因为李慕白越狱的第二日,九门提督毛得衮就来见我。他说李慕白跑了。我说李慕白跑了,你找我来作甚么?莫非你想跟我要人吗?毛得衮却说他不敢。不过他知道我很照顾李慕白,他不能不把这件事来告诉我。
然后他又说甚么黄骥北作恶多端,死有余辜;李慕白虽然是逃犯,但他也很是佩服李慕白。并且那话味儿,还仿佛李慕白是他故意给放走了的。如果李慕白没逃出北京,叫我转过话去,好叫李慕白远走高飞。
“我当时把毛得衮款待了一顿,我说明我与李慕白结识的经过,并叫他把李慕白杀了黄骥北投案时的那口宝剑,掉换出来给我,我留著作个纪念物儿。毛得衮听了我这话,他当日就把宝剑给我送来了。我就放在书房的条案上,本想要配上一个剑鞘收起来,将来李慕白回到北京时,我再将剑送还他;可是没想到剑鞘还没配成,宝剑在书房放下不到三天就去了。我当时也很是诧异;可是因为那时候李慕白越狱的事正在紧张,我也不便为一口宝剑派人到各处去找。哈哈!想不到原来是江南鹤将剑取走,送给俞秀莲,给他的盟侄作订礼去了。”
尩滦シ逄铁小贝勒说到这里,他不禁也笑了。又说:“李慕白在狱中时,俞秀莲也曾去救他。他虽没跟著俞秀莲逃走,可是我知道,他们两人一定在那黑洞洞的狱里说了不少的知心话儿。李慕白向来是性情怪僻,谁说话他也不肯听。可是他的盟伯江南鹤若是给他硬作主意,大概他可不敢不听话。
我想江南鹤既有那宝剑留结他日缘的这句话,将来一定能够给他们撮合成了这件美事。”
铁小贝勒又说:“现在俞秀莲既是住在你的家里,你可千万要把她给稳住了。若是她再久静思动,跑到外面闯江湖去,那时可连江南鹤也没法子找她去了!”德啸峰连连点头,说道:“我有办法,绝不能放俞秀莲走了。”
说完了关于李慕白的事情,铁小贝勒又嘱咐德啸峰说:“现在虽然没有黄骥北那样的人再坑害你了,但是你可更要谨慎,因为你那件案子至今并没有完。宫中所丢失的珍宝很多,只珠子一项就有一百多颗。杨骏如当铺里取出的那几十颗珠子,都是些小的,听说尚有四十多颗大珍珠都是世间稀有之物,现在尚无下落。你现在回来了,千万要处处小心,否则,怕又要重翻旧案!”
德啸峰连连答应,又与铁小贝勒谈了一会,他就告辞。出了铁府往北清沿邱府,去见邱广超。给邱广超道完了谢,又谈了谈李慕白与江南鹤的事情,他就回到家里。当日他阖家团众,十分高兴。德啸峰又同俞秀莲谈述他此次发配,往来经过了多少名胜之地,遇见多少江湖豪杰,听见了多少新奇事情,真如海客奇谈。直说到晚间九点,他方才归书房就寝。
到了次日,他便闭门谢客,除了与铁小贝勒、邱广超和那与他一同返京的现在泰兴镖店做镖头的五爪鹰孙正礼有时往来之外,其余的亲友他都一概不见。每天只在家中练大字、读网鉴以作消遣,并在这东四牌楼三条胡同另买了一所小房,请俞秀莲姑娘在那里常住,以便教授他两个小少爷的武艺,备将来应付仇人,保护身家之用。
俞秀莲姑娘也很有耐心地住在那里,有两个仆妇服侍她。她每日除将刀法拳术教给德啸峰的两个儿子之外,便自己练习功夫,绝不敢荒废。有时也将德大奶奶请过来,彼此闲淡:,生活虽是岑寂,但秀莲姑娘并不感觉苦闷,不过有时偶检随身之物,看见了李慕白的那口光芒的宝剑、孟思昭订婚的那枝灿烂的金钗,却又不禁柔情引起,幽恨频生,背人处弹上几滴眼泪。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