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愿歌唱

    十七岁以后，特别喜欢陈丹燕。

    那时在她的小说灾难的礼物中，看到一篇文章叫女中学生之死。 讲的是一个15岁的女中学生，在黎明来临以前，从七楼上跳了下来。

    女中学生的名字叫宁歌。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给自己取的笔名就叫宁歌。我以为那是宁愿歌唱的意思，很动人。

    这是一篇让人震动的小说，我几乎以为那真的是女中学生的日记，而不是作家的创作的艺术品。借来的书，我用很多个晚自习一笔一划地把它抄在笔记本上，在自己喜欢的句子上打了无数着重符号。

    女孩子宁歌的日记里，有很多奇异的句子：

    “听别人说，太阳没出前在地上画九个圈，一个套一个，站在当中第九个圈里，向天空说一个愿望，苦悔、欢乐，什么都可以，这时候天上的神听得见，而且肯帮助祈祷的人。

    我来到校园里早就看好了的坡地上，画好圈，站好，抬起头来，突然看到一片还没出太阳的夏日蓝天，很大、很深，象拥抱我似地年来。那晴朗的天，当没阳光的时候，简直温柔得说不出。我心里突然鼓胀起许多软的和硬的东西，塞得紧紧的，很烫、很疼，象要炸开似的。我就愣在那儿了，听见晨风在耳边走过，象浑浊的叹息又象尖利的口哨，我觉得它一直传到了没有一朵云的蓝天深处。我表示了什么？说不清，大概神会明白。它是从我心里发出来的”

    “我仔细打量自己的手掌，所有的手纹都又细又碎，奇奇怪怪地交错在一块，象一道难以越过的愁苦之墙。在那里，善于算命的吉普赛女郎会看到泪水，很多泪水在无声地流”

    “常有这样感觉，好象别外一个飘浮的我站在不远的空中打量我，一个苍白的、萎靡不振、毫无生气的十四岁女孩揣了一颗沸水般不安静的烫人的心。”

    “鸟儿还在排好队，一二一地飞。要是我是鸟，此身甘与众人违！”

    “不论什么东西，都不希望有东西束缚着啊！何况心里的愿望！”

    至今难忘文章的最后，这样描写宁歌弃世的原因：

    “不知谁把遗言刮了，就是那句：一时的痛苦换来永恒的自由。一定是大人干的，大人们都恨死亡，恨死亡渐渐走近的威胁和气味。尽管他们也艰难，大人们还是愿意活着，他们是大树，能默默抵抗雨雪风霜，能在每一阵普通的风里都找到快乐。因为他们长大了，走过一条湍急的河到了对岸，变得有力而沉着。而宁歌只有十五岁。她是小树，树干苗条，却顶着一个异常瑰丽的树冠，受不了。”

    原因就是：她是小树，树干苗条，却顶着一个异常瑰丽的树冠，受不了！

    这句话让我在以后的日子里忍不住地心底发颤。

    还有很多很多细节都记不住了。只知道当时我在一种同情，哀叹又羡慕的复杂心境中读这篇文章一遍又一遍。哀叹是因为这原本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每次都会惊觉很多话真真是从一个厌世的孩子口中吐出来的！艳羡则是我总以为那些绝美的句子真真是宁歌留下的日记此时，她的灵魂已消散在风中，我无从知道真相，更无从理解她得到的是永恒的自由还是新的桎梏。

    后来几乎看了陈丹燕的所有小说，没有哪一本像女中学生之死这部从前的中篇那么打动我。每次看到这些句子，就会想起在很久以前，我心里也有一个疯狂的宁歌。

    从很年少时起，就有一颗不安静的心。

    在快乐的背后，还有一道愁苦之墙。

    害怕被压抑，渴望大刀阔斧的生活，渴望轰轰烈烈（虽然从不知什么是真正意义上的轰轰烈烈）。那样多情、敏感、尖锐、脆弱、自卑而又骄傲，有沉重而又欢快的青春。

    庆幸的是，虽然很困难，我还是长大了。遇上宁歌那一道愁苦之墙时，我迎了上去寻找窗户——我宁愿歌唱。

    长大了才明白，其实，还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的呢？可惜宁歌不会知道了。

    后记：三年前写的文章，今天忽然翻出来了，缅怀一下我的少年时代，那个危险又茫然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