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梅恢复很快,没几天就精神饱满投入工作了。雪梅当副县长快一年了,从没头苍蝇似的瞎摸乱撞,到有板有眼地抓工作,进步非常快。特别是在抓工作的轻重缓急上,雪梅知道孰轻孰重,因此,工作起来越来越觉得得心应手。
雪梅很大的精力放在安全生产上。上面安全生产的会议很多,哪里出件安全事故,跟着就开会敲警钟。弄得雪梅都有点神经了,一听到安监局长电话就头皮一炸。另外,雪梅的大部分精力还缠在分管部门的信访上。那次到建设局调研被居民围在三楼上的经历历历在目,心有余悸,但偏偏怕鬼遭鬼,动不动就有上访居民在县政府门口点名找她。每周的县长接访日接待接待,听听群众呼声,帮着解决点具体问题,可以,也有点成就感。但三六九有居民找上门来,打乱正常工作日程安排,雪梅心里就不痛快了。不痛快,但还不能明说。问题还是那个问题,不就是财富广场拆迁的事吗,怎么那么难?人还是那几个人,老的物资局长挑的头,说话通情达理的,怎么就像牛皮糖似的缠手甩不掉呢?雪梅哪里知道,她接待的几个算不上上访老户,顶多也就是难缠户。
提到财富广场项目,雪梅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王启明用文火慢攻溶化雪梅得到马常委批示的尚方宝剑之后,与任光达迅速运作财富广场项目。县里成立财富广场项目指挥部,王启明亲自任总指挥,雪梅任和另外一个副县长任副总指挥,各司其职,各负其责。雪梅负责因拆迁引起的民事纠纷处理,责任单位是县建设局。进入操作阶段,财富广场挂牌,任光达拍得那宗土地。政府承诺净地挂牌的。拍得土地后的任光达迫不及待要拿到净地。王启明限定时间拆完,倒排进度,挂牌作战。同时,王启明打招呼,任光达派马仔办的各项手续一路绿灯。
财富广场项目呼之欲出。
雪梅曾经向上访居民表态,停止财富广场项目,怎么可能呢?不仅没停,不仅停不下来,而且紧锣密鼓向前推进。雪梅怎么向上访居民解释?堂堂副县长,说话放屁不当,上访居民什么难听的话都砸向雪梅。雪梅解释,这是县委县政府的决策,不是我一个小小副县长能说了算的。但上访居民不依不饶,那你当这受罪副县长干什么,那你就闭上你的臭嘴,别跟咱们绕来绕去的,越学越滑头了。雪梅一听这话就满肚子生气,有时气得想哭,但她不再脆弱,不再激动,不再轻意表态了。她也学会有人教过她的一套工作法——“推、拿、甩、捏”就是遇事先推,推不掉再拿起来看看,看是不好处理的事情就甩掉,实在甩不掉,就捏一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过,这一工作法是挺管用的,但用得不好会有推诿扯皮不作为之嫌。雪梅刚刚踏入官场“推拿甩捏法”应用得不娴熟,时不时会露出破绽来。
比如,那天财富广场拆迁户再次找到她的办公室,她正在看一个会议上的讲话稿,毫无思想准备,不知道怎么几个人就敲了她办公室门。她还以为是秘书小胡呢,结果推门进来的是几个上访老面孔,嬉皮笑脸老滋老味往她对面的沙发上一坐“丁县长,请你救救我们吧!”完全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雪梅一听炸出一身汗来。这几个人与她多次交锋,有的要抱炸药包炸她,有的要扛雪梅下油锅,有的要搬雪梅宿舍里住去,什么难听的话没说过呀,今天突然装孬服软说得凄凄惨惨的。雪梅当然不会相信这帮家伙的话“我不是救世主,没人救你们,只有自己救自己,你们自觉配合政府动拆,才是明智的选择。”
上访居民七嘴八舌地嚷开了,把雪梅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的话又倒腾一遍,无非就是赔偿少了,迁住太远不方便等等之类,一窝蜂似地朝着雪梅。
雪梅受不了了。亲自打电话给门卫“你们怎么搞的,不通报一声就把人放进办公室胡闹!”
门卫吓破了胆说“他们说找丁县长汇报工作的,我们以为是你约好的。”
雪梅命令“赶快把他们带走!”摔下电话,挥手对上访居民说“去去,有事找建设局谈去,我这里不是信访局。”
上访居民哪里是省油灯呀,一听雪梅心烦,他们反而得意了,纷纷站起来,对雪梅指指点点“你当哪家县长,对老百姓就这个态度啊?”“不是吹,你在我面前吹胡子瞪眼,还嫩了点,我当局长时,你连个小蝌蚪都不是呢,逞什么能呀。”“没想到你这么小小年纪就没一点正义感,不能为老百姓说一句公道话,哼,我算看透了,你当得再大也是个傀儡。”
这些话哪句不挖雪梅脑子的?雪梅快气炸了。但奇怪的是,汽球炸掉以后反而不飘了。雪梅突然发现,这些人也蛮有意思,各种心态都有,未必都是刻意对付她的。她突然心平气和地说“真对不起大家,我马上开会,你们再去向建设局反映一下。”
“就是建设局让我们找你的,他们说只有你能解决问题。”一个上访居民说。
雪梅睁大眼睛“谁说的?我现在就找他。”
“曹局长说的。”
雪梅摸起电话就拔建设局曹局长手机。刚响两声,雪梅又挂掉电话。因为她发现,这样做不好。与下级三面对质,讨个说法,不是领导干部的做派,更不利于工作。当着上访居民的面痛斥下级,下级接受批评还好,不接受批评,跟你翻吵胡萝卜丁,那人就丢大了。再说,工作还依靠下级干呢,能得罪他们而讨个说法吗?不能因小失大。要交流沟通也只能在背地里进行。
不一会,几个门卫进来,把上访的居民带走了。
雪梅静下心来想想,近来分管的几个局长有点奇奇怪怪的,她堂堂一个分管副县长越来越难见到他们了。打电话找他们居然非常困难,不是不接电话,就是手机正忙。反正,难找。安排会议让秘书通知分管局的一把手参加,三令五申强调,一把手,一定要一把手来。但小胡通知完向她一汇报,分管的局长不是出差在外招商就是书记县长找开会,只能派副局长参会。开始雪梅没在意,听了汇报心里有点不悦意,外出招商怎么也不给分管副县长请假?书记县长召集开会副县长怎么不知道?但只在心里疑惑,没太计较。几次以后,特别是雪梅有一天在路上看到建设局曹局长真人现身而小胡告诉她曹局长出差在外之后,雪梅就发现这里有问题,还不是一般的问题。他们对雪梅的态度出了问题,他们不在乎她这个副县长了。她这个副县长对他们既不能带来什么利益,更构不成什么威胁,他们凭什么要听她的呢?在官场,利益把一部分人纠结成一个团体,威胁让一部分人依附于某个人。如果不能给他们带来利益,那么就应当对他们构成威胁。雪梅做到了吗?没有。雪梅到现在没有批评任何人。她只对现象时常保持着愤世嫉俗,却对活生生的人缺乏批评的勇气和艺术性。但是,事实上,人们往往苦恼的正是身边那些实实在在的人和事,却不是社会现象。那些工作生活在身边的形形色色的人们从各自的利益和各自的立场出发,对人对事所持的五花八门的态度,足以让领导者绞尽脑汁不惜成本旷日持久地去统一思想而收效甚微,何况年轻单纯的副县长雪梅。雪梅以为下级服从上级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她批示下去的文件往往石沉大海,要求报结果的文件,对部门利益有好处的,报上来了,没好处的,黄鹤一去不返。部门报给她的文件,她要的,敷衍了事,她没要的,郑重其事。有一次气得雪梅把建设局的材料扔掉后对小胡吼“下次建设局的材料让曹局长签了字给我,我不看科长直接报来的材料!”小胡照办了,下次报上来的材料上是有曹局长的签名了,但材料还是那样的材料,一点没有改进。如此看来,曹局长对材料的态度其实就是对她副县长的态度,弄个手下小科长对付对付你,怎么的,你能拿我怎么样?雪梅从材料上的曹局长签名中看出一副轻蔑嘴脸。有这种态度,不接雪梅电话也就更没什么怀疑的了。
说话没人听,有事没人做,雪梅着急。任务一个接一个从上面压雪梅,雪梅压不下去,雪梅夹在中间难过。王启明对雪梅的态度稍有松动,批给她的事情多了,一件赶一件,一件比一件棘手。可以说,这都是王启明对雪梅的信任和考验。雪梅不能把烫手的山芋老握在自己手里,得往下传递。但批下去了,杳无音讯。王启明追问雪梅某某事情办得如何,雪梅回答不上来,王启明就撂脸子。
一天,雪梅慎慎重重向王启明报告一件事情时说“个别局长顶着不办,怎么办?”
王启明瞪大眼睛,手指着自己的鼻尖说“你问我怎么办?我要知道怎么办,我要你副县长干什么!你手下的局长敢顶着不办,那是你没本事,与我无关。”
雪梅听了心如刀绞。本来想把自己的苦恼向王启明诉说诉说,希望得到县长的理解支持的,没想到王启明对她冷若冰霜,嘲笑她没本事。但雪梅实在承受不了这种孤军奋战的孤独和痛苦,还想向王启明继续诉说分管局长对自己不尊重的事情,但刚开口,王启明就伸手封住她的嘴“别说了,请你不要在我面前说部下的坏话,那样更加说明你没本事。有本事你就狠狠治他们,把他们往死里整去。”
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雪梅哪有毒心把人往死里整呀!但是,王启明的话的确启发了雪梅,那就是对下级不能客气。一切领导科学之类教科书上说的上下级关系都是面子上的话。领导和被领导的关系就像猫和老鼠。猫吃老鼠,天经地义。但如果猫太仁慈,或者打盹不逮老鼠,那么老鼠就可能蹲猫头上拉屎撒尿了,有时甚至会反过来咬猫一口。老鼠咬猫,真他妈混大胆了。部下也是这样。你对他们客气,他们就认为你无能。你给他们笑脸子,他们能往你脸上啐口水。你捧着他们,他们能蹲你头上拉屎撒尿。要拿出点威严来,即使不能像猫逼老鼠那样直至消灭而痛快之,也要把他们当狗一样对待,不时往他们的眼睛或肚子上踢上几脚,他们才能对你摇尾乞怜。否则你就成他们面前的一尊泥菩萨,需要的时候供一供你,挡挡邪气,抿抿人心,不需要的时候扔一边搁着,甚至扔水里去都有可能。雪梅痛下决心,学会拒绝之后,更要学会批评下级。只有征服下级,才能树立威信。
但磨小能压得下粮吗?雪梅虽为副县长,可资格太嫩,拿谁开刀呢?
这天,建设局曹局长突然出现在雪梅的办公室里,一本正经要向雪梅汇报工作,秘书小胡拿着笔记本坐下来准备边听边记。从曹局长进屋,雪梅就一直埋头看材料,一句话没说,也没抬眼看一下曹局长。她在心里打着腹稿,今天要让曹局长知道姑奶奶的厉害,不给他点厉害瞧瞧,他不知道龙王爷几只眼睛。曹局长肯定遇上了什么难事要拿雪梅当挡箭牌,否则他不会安安静静坐着等雪梅看材料的。
雪梅突然一拍桌子,吓得曹局长和小胡一跳。“小胡,你就这么来糊弄我的,我交办的事情你怎么落实的?”
小胡莫明其妙,一下给怔住了,脸上立即泼血似的红起来,做错事的孩子一般站在那里,喃喃地说“丁县长,你说的哪件事情?”
雪梅说“我批给你的你不知道,反过来问我?你拿我当什么了?”
给领导汇报工作,要看领导心情的。领导心情很坏,不仅解决不了事情,有时还适得其反。曹局长明智,一看势头不对,提包悄悄走了。
杀鸡给猴看,敲山震虎。雪梅堵在心口的一团棉花透出一点气来,心里好受多了。她打发走小胡,自己独享批评人的快乐。她发现,批评人原来非常容易,而且真的煞恨出气,没头没脑,劈头盖脸,管你三七二十一,管你有理没理,只要我官比你大,就先打掉你的威风再说。曹局长无事不登三宝殿,灰溜溜走了,看他有事还再敢怠慢自己?
雪梅这招管用。再给曹局长打电话,曹局长就马上接了。雪梅在电话里也就不那么客气,拿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居高临下给曹局长下达指示。但是,曹局长听不听,照办不照办,那要看效果。结果,曹局长听是听了,而且说得比唱得好听“丁县长,你放心,你的指示我照办。”但口是心非,根本就没有照办。
曹局长久经沙场,哪会给雪梅放在眼里,更不会在乎雪梅那点杀鸡给猴看的小把戏,依然故我地对雪梅的要求阳奉阴违,顶着不办。不仅自己不拿雪梅当回事,还联络雪梅分管的其他局长一起抵制雪梅。跟雪梅无冤无仇,何必与雪梅过不去?其实这里有个过节。雪梅当运阳县副县长之前,曹局长是县里副处级领导干部的后备人选,瞄准刚空出来的副县长正在抓紧运作。阴差阳错,活该曹局长官运不济,县里报到市里了。副处级领导干部得市委下文才作数。恰巧,不久市委书记调整,刘万里从外地调来,一大批拟提拔的干部搁在那里。搁着就搁着吧,一大批哩,早晚还会用起来的。谁当市委书记不动干部,不动干部他傻啊!曹局长心里有盼头,工作也有劲头。县里头头脑脑也拿他重甸甸的,买他的账。但刘万里一反常态,新官不理旧事,把那批干部压着不用,公开招考一批女领导干部。从听到消息那天起,曹局长就感觉大势不好,自己的副县长可能泡汤了。只是不死心,还在蛆一样的到处拱,蠢蠢欲动。眼巴巴看着一个副县长位子空在那儿,梦里不知多少回坐在那把交椅上了,可就是醒来还是局长。曹局长那个急哟,比热锅上的蚂蚁还忙。他做梦没想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抢了他的副县长位子。雪梅当上运阳县副县长,按照刘万里设计的程序,完全是公开公正公平的,不像曹局长那样一直在暗箱操作。即使不是雪梅,运阳县副县长的位子也肯定不是曹局长的。但是,在曹局长看来,雪梅鸠占鹊巢,抢了他的副县长位置。放在别人,想开一点,承认失败,甘拜下风,俯首称臣就算了,毕竟还有组织原则在那里放着。但曹局长就始终心气不顺,每次开会坐在台下,看着主席台最边上的雪梅,就想,本来坐在那里的是我。这种角色经常互换的幻想,让曹局长总感觉自己不能就这么败在一个黄毛丫头脚下,得跟她蹭,跟她拧劲,跟她唱反调。曹局长有时不仅跟雪梅别着扭着,还设计套雪梅,把难题踢给雪梅,比如上访群众,他都赶到雪梅那里去了。等雪梅觉察出来,为时已晚。有了这个过节在里面,雪梅还动得了曹局长吗?
曹局长制造过几次麻烦给雪梅,雪梅缺乏政治敏感,根本没有觉察,更没有始终用防人之心去提防下级,而是用一颗善良之心去真诚待人,始终保持谦虚谨慎的态度对待下级,帮助他们解决问题,包括个人子女工作安排问题,她都找人事局长打招呼。也许用处不大,但雪梅想用自己的真诚感动分管部门的同志支持她的工作。同时,雪梅处处和蔼可亲,生怕自己给人留下拿架子打官腔的不好印象。但雪梅没有意识到,猫受老鼠抓眼睛拖尾巴,扑不到,甩不掉的,很难受,其实更难受的还在后头。老鼠混大胆了,不再满足老鼠戏猫的简单游戏了,而是要向猫发起进攻,狠狠咬猫一口了。这一口咬得雪梅彻骨疼痛,会痛上一辈子。
这件事情仍与财富广场有关。
财富广场项目正式运作起来,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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