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嫱和珠儿先乘船到南林。她们乘船时已问明白,从这里去京师可改走旱路,翻过两座山头,到了西川再从运河乘船北去,比全走水路近了许多。只是南林这一带,近年盗贼出没频繁,很不安全,船家建议她们改扮男装,免得发生危险。
到了南林,她们先到卖衣裳的店铺,买了玄色直缀和方中,又到鞋铺买麻鞋。然后来到一条狭陋的巷子,找了一间最小的客栈,得知开店的是一对老夫妇,有一个十几岁的女孩,便住了进去。
她们在店里,将衣裳换了,又用荷叶煎水洗睑,将脸洗得焦黄,并托店主买一头驴代步。
第二天,查嫱和珠儿即分别以书生和嗵书童模样走出小店,朝东北方向行去。
九月秋老虎发威,烁金流火的天气,骑驴长行,可真是一大苦事。
查嫱和珠儿骑在驴上,珠儿摘了一支柳条后开始抽打驴腿,催它快走。
"不准打!"查嫱制止珠儿的举动。
"可是小姐,它走得那么慢,比我走路还慢——"
"它背着我们走了那么久,想必是累了,所以才会走不快。"查嫱说,"我们下来走路好了,让它喘口气。"
"小姐你这样,人家会以为我们是傻子,有驴不骑"
"你管人家怎么说!"
于是两人下驴,牵驴走了一段路后,见路旁一棵柳树下拴了头牛,一个头上癞痢、瘦得像猴儿似的牧童,正倚着树干歇息。她们走过,那小牧童瞪大眼直瞅着她们看,查嫱知道这是穷人家给财主牧牛的孩童,那可怜眼神使她一阵心酸。
"珠儿,拿十两给那牧童。"
这趟出远门,身上才带了多少银子,小姐竟还拿钱大把大把的送人。珠儿一想到心里就有气,故意不理她,径自牵驴往前走。
"你没听到我说的?"查嫱上前拉住珠儿的手肘。
"我耳朵又没聋,当然听到了。"珠儿闷闷地说。
"那你为什么没给?"
"老爷交待,叫我要看紧盘缠,别让你乱花。"珠儿正经八百地说。
"少这十两对我们去京城没什么影响,不过是少吃顿好的罢了。但你看那牧童,好像有好几天没吃东西了,这十两可让他饱餐一顿,也许会是他这辈子唯一得以温饱的一次。"
"小姐,近年边关战急,遍地灾荒,沿路上像收重这种可怜小孩必定很多,你若见一个给十两,我看最后我们会一路乞讨到京城。"
"不会那么惨啦!珠儿,往后我会有所节制,这次你就通融一下嘛。"查嫱双手一合哀求珠儿。
珠儿摇头,''不行,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小姐你会一直这么下去的。"
"唉,珠儿,你身上的钱都是我的,我爱怎么花,就怎么花。"珠儿软的不吃,那她就来硬的。
"谁说我身上的钱都是你的?里面也有我的积蓄。"
"那我用我的那一部分不行吗?"
"行,但我要跟你约法一章,要是你的钱用完了,可别打我的主意,我的钱可是要用在路费和住宿上的。"珠儿撂下话,看到查嫱答应,这才从包袱里拿出十两给牧童。
牧童跑到查嫱面前,脸上满是感激,"多谢公子,这钱刚好可以给我母亲治病。"
公子?查嫱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她差点忘了自己现在是男人的打扮。
"珠儿,再拿十两给牧童。"
珠儿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喊叫,"小公子!"
"你没听到那牧童的母亲生病了。"
"那又怎样?十两足够请大夫看病了。"
"你每次生病痊愈后,我都会买补品给你补身体,所以再给十两。"
"反正是你的钱。"珠儿无奈,又从包袱里摸出了十两递给牧童。
"请问恩人大名,以便我日后报思。"牧童跪了下来。
查嫱将牧童扶起。"你只要好好孝顺你娘就是报思了。"说完,便和珠儿上路。
当她们走近市集时,突然听到一阵杂沓而来的马蹄声。她们和路人齐捂着鼻,转头向后望,只见漫天的沙尘,数名路马人驰骋而来,带头的那个人,英姿勃勃、神采飞扬,骑在一匹白色骏马上,显得无比雄壮威武。
而其后紧跟着数名侍从,也都是骑马相随。
"好个英雄出少年,不仅武艺绝伦,履获战功,而且相貌堂堂,器宇轩昂。"
查嫱好奇地问身旁讲话的老伯:"那人是谁?"
"你真是孤陋寡闻,还会有谁?他就是镇守辽东的将军聂华尉呀!"
"这名字倒是听说过,我还以为他是一名老将哩,原来这么年轻。"
"聂将军虽嘴上无毛,但不可小臂,将来国家兵戎大权,我看非此人莫属!"
"哇好了不起喔!"查嫱眼睛闪闪发亮,心中涌起一股崇敬之意,更有些微异样的情愫。
珠儿笑着咬着查嫱的耳朵道,"小姐,你流口水了。"
"我流的是汗,不是口水!"查嫱脸上泛起红潮,有些发窘。
"那将军真是人中之龙,不晓得姑爷有没有他那般英伟?"珠儿眨着眼睛。
"谁知道他是圆的,还是方的?如果他相貌平庸,胸无点墨,嫖赌放荡,我就决定不认亲了。"
"小姐!秦家的亲事可是老爷定下的,拜托你不要任性好不好?"
"嫁人的是我,又不是爹,所以如果秦聪是名纨绔恶少,我们就在京城住下,等于少堂的事过后,再回苏州跟爹娘团聚。"查嫱心中将一切都打算好了。
"那秦家那边怎么交待?"
"还不简单?就说不愿辜累他们跟太师结仇。"查嫱连理由都想好了。
"这倒还说得过去。"珠儿又接着说,"希望姑爷能像那个聂将军一样,不然我们这趟岂不是白来了。"
"到京城开开眼界也不错啊。"查嫱心里无意地想,能遇见这么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趟京城之行,已经没有白来了。
但不知还能再见到他吗?
*************
"珠儿,我们晚上就投宿那家客栈。"查嫱指着有不少客人进出的客栈。
她们走进去,店小二忙迎上来,笑脸问道,"客官,吃饭还是住宿?"
"住宿,一间清静的上房。"
"有,有。"店小二笑着说,"这里的上房,清静又舒适,价钱公道"
"住一宿多少?"珠儿问道。通常会强调价钱公道的,价钱都不会公道。
"二十两,供早膳。"
"这么贵,还敢说公道!"珠儿直嚷嚷,"公子,我们去别家,这家店坑人。"
"我腿酸了,不想再找了。"以前出门都是坐轿子;今日第一次走那么远的路,不仅腿酸,脚底也起了水泡。
"谁叫你有驴不骑!"珠儿转看后小二小人得志的嘴脸,吼道,"带路!"
她们跟着店小二绕过厢房,来到后院。后院的上房只有三间,全是独立门户,前后各有一扇很大的窗子。两间空着,另一间已经有人住了。
查嫱看了四周,觉得很是安静,又是单间,便应了住下。店小二询问她们需用的饭菜后,便退了出去。
查嫱脱去鞋袜向珠儿抱怨。"你看,起小水泡了。"
"活该!自作自受!"珠儿毫不怜惜地骂道。
"真没同情心。"查嫱扁着嘴,一副委屈的模样。
用完膳,店小二端了盆洗脸水进来,并点上腊烛,珠儿嘱咐店小二定要把驴喂饱,明早才好赶路。店少二应着声边退出去,珠儿便关上房门。
查嫱洗完脸后,把头上的方巾取下,霎时一头如云秀发款款泄下,遮住了大半的脸,再把外边穿的直缀脱了,露出白色绣花绸内衣。
"你现在的样子好像倩女幽魂喔。"
她吐出舌头,两手伸直,像僵尸般跳到珠儿面前,"我要掐死你——"
"别闹了,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赶路。"珠儿睨了她一眼,"明天骑不骑驴?"
她撩起长发朝脑后送去。"骑呀,但若是它走得慢,你还是不准打它。"
"我看明天帮你叫顶轿子,你坐轿,我骑驴。"
"你不是说坐轿太贵?"查嫱坐在床沿上。
"心疼你脚底起水泡嘛。"珠儿斜看了查嫱一眼。
她盘算过,小姐不管骑驴或步行.都会看见路上的可怜人,然后死命跟她要银子去救济他们,那不如让小姐乘轿,加上天气炎热,轿子又摇摇晃晃的,一定很容易就打瞌睡,只要小姐睡着了不就看不见那此可怜人,盘缠也就不会像掌中沙一般快速流失了。请轿夫花的钱绝对比小姐毫无节制地布施花的钱少,所以明天一早就请轿夫!
珠儿重新看了一下门闩,然后把软剑放在枕边,上床就寝。
查嫱躺在床上,却睡不着。珠儿几次催她快睡,她把眼闭了,却一点儿也没有睡意。珠儿紧紧靠在她身上,暖暖的感觉使查嫱想起小时候睡觉时,自己就是这样靠在母亲身上
爹、娘,你们现在怎么样了?
一时间,无限心酸涌上心头。昔日家中种种,父母的慈爱全都浮现心头。如今山水阻隔,迢迢千里,想要再相见真是遥遥无期。想到这里,眼眶渐渐湿了。
她悄悄下了床,来到妆发台,取下挂在镜台旁边墙上的包袱,然后在镜前坐下,拿出母亲给她的蓝宝石簪子,睹物思人。
地一抬头,看到镜中的自己,一头乌黑的秀发,光洁而飘逸。瓜子睑,白里透红,如脂似玉,没有一点瑕疵。大而灵活的眼睛,稍一流转,神韵万干。挺秀的鼻梁,错落有致。薄而窄小的嘴唇,鲜红润腻,微微一翘嘴角,没人拒绝得了她。她为自己的模样深深陶醉,又隐隐担忧。
"查家会落得如此,都是这模样惹的祸"
突然铜镜里映出一张挺拔的美男子脸庞——聂华尉。
虽仅是惊鸿一瞥,但当时在她心里荡起的涟漪,至今还不能平息。从见到他起,她心里就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希冀——要是她未谋面的相公就是聂华尉,于少堂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他一定能保护他的妻子-
饭可以多吃几口,白日梦还是少做。像他那样出色的武将,想把女儿嫁给他的权贵富豪们肯定浩如繁星,说不定他也像她一样,早有了婚配
越想越感到烦闷,查嫱开门散心去。
这时已是深夜时分。庭中月光如水,穿过将秃的老树,洒落一墙清影,也曳出一条长长的人影——听见身后有声音,猛地回头一看,瞬时把查嫱惊得后退一步,手中的蓝宝石簪子应声掉地!
聂华尉!
半夜三更,一个被头散发、全身缟素的女子翩然出现。聂华尉怀疑,这立在眼前的敢情是聊斋里的女鬼?
一阵秋风吹起,查嫱的长发似云雾般,从脸庞上飘散开来。
还是个艳鬼!聂华育走近查嫱,他倒要学起张天师抓鬼!
查嫱一边后退,一边怯怯地说,"公子,请不要再靠近了。"
"你是人?是鬼?"
"啊?"查嫱抿嘴轻笑,"对不起,吓到你了,我是人。"
"吓到是没有,不过,敢问姑娘府上何处?"
"我是苏州的"
查嫱正要报上名时,忽听到珠儿气急败坏的声音,"小姐,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要是遇上坏人"
"我不是坏人,在下姓聂名华尉,现镇守辽东,奉旨进京。"
"知道了,聂将军。"珠儿施一礼后便拉着查嫱转身离去。
"姑娘"聂华尉走了两步后又停下。这样追着人家实在有失礼仪,人家会以为他有何意图。
就在她们刚要进房时,查嫱禁不住回头一望,未料一双明眸正好与聂华尉那炽热的眼光碰在一起!霎时一阵雷电闪光在两人之间迸射,自觉一阵羞急,赶忙转头,消失在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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