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我讶异,看样子他们全晓得,其实我与季康之间什么都没有。
找房子之前我严肃地与银女摊牌。
“如果你不能保守秘密,就不必搬地方。”我停一停“什么人都不能告诉,为了你好,也为我好,至多再过一百天,你便是自由身,爱跟谁就跟谁。”
“我绝不说出来。”
“我相信你,你别再次令我失望。”
我去找大小差不多的公寓,找到离岛很理想的尺寸,间隔也好,背山面海,没有陆路交通,是个静养的好地方。
老李说:“生养时会不会不方便?”
我说:“不会,乘船出来只要二十分钟,况且我是妇产科医生,在家接生难不倒我。”
他拍一拍头“我老是不记得你是医生。”
“由此可知,我一权威都没有。”我微笑。
经纪说:“租与买都可以,业主想脱手。”
“我们只想租。”
“很便宜,”经纪说:“而且不用装修,根本一切都是全新的,一只皮夹几件衣裳便可以进来住。”
“是一座别墅吧?”
“恐怕是。”经纪说。
家具主色是贝壳色,衬着米白色的墙壁。
银女一定会很喜欢,她挑衣服,都多数挑粉红色。
我已决定租下来。
“由我代表业主发租约即可。”经纪说。
老李说:“不是不相信你,手续还是辨清楚的好,如果方便的话,我们希望与业主见一见面。”
经纪耸一耸肩“只不知她在不在香港。”
“你随时通知我们好了。”老李说。
在渡轮上老李说象我这样的人,一离开医院就会被人欺侮,事事吃亏。
我一笑置之,我哪里就有这样天真无邪。只希望在这座宁静的小房里度过这段日子,大家松口气。
银女自医务处回来,一切检查报告正常,我放下心来。
胎儿已会蠕动,隐隐有手足在腹内撑动。
我一边触摸,一边微笑,小家伙健康活泼,不知长相如何,躺在胞胎中靠母体的养料供给为生,一条脐带是生命线,活得似太空人。
银女苦涩地说:“没有父亲的孩子,同我一样。”
“可是会有很多人爱他。”
“你会爱他吗?”
“当然爱他,”我说得涸葡定,我爱一切婴儿。
“如果他长得不象陈小山,你也喜欢他?”她忽然问。
我正在用听诊器听胎儿的心跳,答道:“象谁不重要。”
“他能不能叫你妈妈?”
“真的?”我喜悦地问:“叫我妈妈?那么好。”
“能够叫你妈妈,真是福气。”
“谢谢你。”我微笑。
银女说:“我母亲不知怎样了。”
“要回去看她吗?我可以马上同你联络姜姑娘。”
“不。”声音还是很倔强,我不想勉强她。
经纪那边有消息,海滨小筑的业主刚经过香港,约在第二天的下午签租约。
我请他们到司徒的公司去。我跟银女说:“那是一幢很美丽的房子,也许是人家买来作休养用的,精致得很,你一定很喜欢。”
银女自我挂彩之后,就一直保持着温驯的态度,她也向我道谢。
我们相处得仿佛很好,我开始有点明白人们生育第二代的苦与乐:骂他们爱他们教他们塑造他们甚至恨他们,在吵闹的泪与笑中,孩子成长,大人永远不寂寞。难怪那么多人生出瘾来。
老李独自到司徒那里,经纪已在等。
业主迟到许久。
半小时过去后我问经纪:“是不是不租了?”
“不不,”经纪陪笑“稍等一会儿,就来了,就来了。”我觉得好经,象个什么重要的角色要出场似的。
我看看表,她迟了许多,本来我应当站起来走定的,但不知怎地,第一次违背了原则,并没有动,也许是有空,也许那间房子装饰得太好。
再过十分钟,经纪开始擦汗。
老李说:“看样子是不来。”
我点点头,刚预备站起来,照面在门口碰见一个女人:短头发,大眼睛,浓妆,雪白皮肤,一套黑衣服,把身段衬得玲珑浮凸。
她看见我,也呆住了。
我们两人对望很久,老李不知就里,只得在一旁狐疑。
“你是房主人?”我不置信地问。
“你是房客?”
“正是,你说巧不巧?”我笑。
崔露露看着我半晌,然后坐下来。
经纪说:“原来你们是认识的,太好了,太好了。”
“你出来了?”崔露露问我。
“搬出来已经许久了。身体好吗?恢复没有?”
“完全恢复了,只是阴天下雨,缝过的地方还是隐隐作痛。”
她按一按脑后。
脑后的头发染成金黄色。
“房子”她带个询问的神色。
“下次再说吧。”我说。
能够把银女收在房子里,不代表我会租崔露露的房子,我站起来。
崔露露拉住手“陈太太,我可以同你吃杯茶?反正已经出来了,象我们这样的人,出来一次,起码打扮两个钟头。”她自嘲地说。
“有什么话要说?”我问。
“有,我有话要说。”
“关于什么?”
“陈小山。”
老李一愕,他一定在想,怎么又是陈小山?他也一定在想,原来如此。
我浅笑说:“我以为你并不熟悉陈小山。”
“那时我实在慌张,”崔露露坦白“没法子,什么事都否认了再说。后来发觉没这个必要。”
“你与他的事,我都知道。”我说:“何必多说。”
“但是出事那一夜的事,你并不知道。”
“你同他在一辆车里,这还不够?”
“是我害了他。”崔露露低下头。
老李说:“我们到一个比较静的地方去说。”他走在前面带路。
“本来我就想上门来拜候你,这次偶遇,真是再好没有。”
崔露露说:“我良心一直不安。”
我们在茶座坐下来,崔看看老李,有点紧张。
老李知情识趣,微微笑,移到另一张桌子去。
“他是谁?”崔露露问。
我答:“不是我的男朋友。”
露露面红,她摆弄着面前的玻璃杯,有点尴尬。
相信她在别人面前一定是风华绝代,仪态万千,千娇百媚,难为她了,为着良知,在我面前,这么难堪。
她沉吟良久,终于开口说:“我爱小山。”
我不出声。这么多女人爱他,他究竟有什么好处?
露露很激动,大眼睛里充满泪水,看上去是一幅很动人的图画。
“小山一直不肯离婚。”语气象爱情片中的女主角。
这我知道,我也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肯同我离婚。
“开头我以为是你不肯与他方便,后来我发觉完全不是那回事,是小山不肯。”
我点点头。
“上次我来香港,是特地跟他开谈判来的要不就娶我,要不就分手。”
我叹口气,开口说:“何必这样赌气?他其实并没有钱,而且人也实在太花。”
“并不是赌气。钱,我有,男朋友,我也有,我实在是爱他。”
露露点燃了一支烟。
我只好再听听露露说下去。
“当时,我已有了身孕。”
这下子轮到我弹起来。
我厉声说:“我暗示过你,你说没有!”我睁大眼睛,觉得她罪不可恕“爱他?我看你最爱的,不过是你自己。”
她的眼泪滚出来,用手轻轻掩住面孔,在这种时刻还怕弄糊了浓妆。
“你应知道小山多么想要孩子。”我责备她。
“所以我才冒险怀了孕来要胁他,但他居然不从,他说他不能同你离婚,他说他爱你,”露露流利地说下去,仿佛已经对牢镜子练习说过多次“我生气不过,要与他同归于尽,那晚由我驾车,车呔被我扭歪,车子失去控制”她的声音反而渐渐平静下来。
“孩子呢?”我苦涩地问。
“我不能留下这个孩子,我向你求过宽恕,我还要活下去。”
她紧握拳头。
“你最爱的无异是你自己。”
“我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意外,当时我自己也在车子里。”
“为什么把这件事告诉我?”
“求你原谅我。”
我悲伤愤怒地看着她“你以为我会原谅你?”
她不响。
“你只是为求良心好过。”我说:“我并不在乎谁原不原谅你,正如你说:钱,你有,人,你也有。陈小山死了,你仍然一朵花地活下去。”
她含泪说:“小山说他从来没有爱过第二个女人!他爱的只有你,即使你象一块冰,永远不解风情,他爱的还是你,他敬佩爱慕你,倘若小山这样对我,死了也是值得的,陈太太,凡事不能只看表面。”
我打断她“我的情欲没有你们这样旺盛,对我来说,两性之间的文明始终是一夫一妻制,对我来说,陈小山死了已经很久。”
但是我心头忽然一热,鼻子一酸,眼泪不住淌下。
“你真是一个骄傲的女人。”露露说。
“是我的骄傲害死了陈小山?”我说。
“为什么不是?他爱你,你不能满足他”
“崔小姐,你来自一个封建的社会环境,那里的风气同我们这里不一样,请不要意图探讨我与先夫之间的关系。”
“小山说过你永远不肯好好同他说感情上的事。”
我站起来高声说:“陈小山已经故世了。”
老李过来“什么事?”
我低下头“对不起。”
崔露露说:“我这次卖了房子就不再回香港。”
我看着她,叹口气,她当然会再回来无数次,登台演唱、录唱片,做生意她那样说不过要我原谅她。
我说:“我有点事,我要先走一步。”
她叫住我。
我转头“你已经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好舒舒服服地睡觉了。”
老李偕我离去。
他说:“好美的女人。”
我不响。
“象只狐狸。”
我忍不住白他一眼。
“陈先生好风流。”
我“霍”地转过身子看牢他,满面怒容,老李一呆,然后忙不迭道歉。
我叹口气,他以为我不在乎,在这种事上,全世界女人的反应都如一个模子里印出来,分别只在涵养功夫深浅与反应安排是否得宜。
“你还想说什么?要不要加一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老李后悔得出血“对不起,无迈,对不起。”
不知自什么时候开始,他已叫我的名字,而不是陈太太。
“她说的一切,你都听见了。”他摇摇头。
“每个女人都爱他,除出他的妻。”我讽嘲地说。
老李诧异地抬起头来“除出你?我不会那么说。”
我看着他。
“你瞒谁?瞒你自己?当然最爱他的女人是你。不然你干吗忍他十五年,到现在又苦苦为他留下一脉香灯?”
我如遭雷击地看着老李。
“你爱他还胜过爱自己,他们不同,他们到要紧关头,总是先救自身,无迈,不必骗你自己了。”
我脸色转白,背过身子。
“他们是你老朋友,不忍拆穿你,我不同,我只是你的雇员。”
“我们回去吧。”
“自然。”
“老李,替我们再物色一层房子。”我疲乏得全身无力。
我蹒跚地走回家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