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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浩梅也实在想不出来,她跟李善舫之间有什么事是需要商量的,除非问题出在家宝身上。

    李善舫听了樊浩梅的提问,忍不住笑起来说:

    “家宝不是小学生,上课不守规矩了,故此校长要约见家长商讨。”

    “家宝在宝隆办事还算守规矩么?”樊浩梅仍然非常关注这个问题。

    “家宝是个相当有前途的年青人,他肯学肯做,而且聪敏,最难得的是他敦厚。”

    “几乎所有的优点都给你加在家宝身上了,有点令人难以置信。”樊浩梅其实是非常喜悦的。

    “我打算跟你商议的事,基本上与家宝无关。”

    “那是什么事?”

    “关于你的事。”

    “我?”

    “对。阿梅,你想过退休没有?”

    樊浩梅一怔,这是个比较复杂的问题,她一时无法立即提供答案。

    李善舫说:

    “不是说你年纪大了,不能把你的工作干好,才跟你提出这个问题。作为你的长期顾客,我还是挺赞赏你的服务的。要找你这么有水平的按摩师,也不容易。”

    “谢谢。”

    樊浩梅挺挺腰,坐直了身子,仿佛立正在一位长官跟前去领受一枚勋章似。

    对于一个以手艺营生的,其实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来说,这份由她的顾客口中对她工作的推许,是一服相当见效和管用的疗治自卑的灵丹妙葯。

    柄内来港谋生的按摩师在近年是越来越多了,他们都有一个习惯,就是当顾客一躺到按摩床上去时,他们就会问:

    “你哪儿感到不适,告诉我,让我来替你治一治。”

    这么说,其实作用是治一治按摩师们的心灵创伤。

    身为受过正式培训的医师,为了环境的制肘而不能从事高尚的专业,反而沦为社会地位层次不高的按摩师,实在是难堪的。

    只有把顾客视为病人,他们才能叫自己心安理得的为顾客服务。

    樊浩梅不是没有这种自卑自怜的心理,但她从不转嫁这种痛楚到别个人的头上。

    可以这么说,樊浩梅高傲得不肯歪曲事实,让顾客的光顾目标由纾压变成治病。

    她尊重客人的身分、地位、权益,从而保存自己的自尊。

    笔此,当樊浩梅听到李善舫由衷地对她的服务赞许时,她觉得这是她名正言顺、正大光明地获得的报酬,因此她是的确开心的。

    李善舫继续把话说下去:

    “我想到你或者应该退休的问题,是基于两点原因。

    “其一从私人朋友作出发点看你,熬了这么多年了,现在儿女长大了,不必你多照顾,就应该过一些比较从容舒适的日子。

    “家宝是个好孩子,他不也曾多次向你提出过这个问题?

    “其二从公事出发,我知道有地产公司有意收购你现住的那幢旧楼,将你们那一系列的旧房子拆卸重建新厦。你既是那单位的业主,不妨考虑趁这个机会,以较高的价钱出售物业,将一撮钱捏在手上,作退休的打算。”

    樊浩梅没有作声,她一边静听李善舫的说话,一边细意考虑着他提出的建议。

    李善舫看樊浩梅没有回应,便又较详细的补充说:

    “那家打算收购你们那系列旧房子的地产公司跟我商议合作,所以我也算是重建计划的股东之一。也就是说在价钱上,我可以做点功夫,让你的那个单位拿个偏高的收购价。”

    樊浩梅说:

    “谢谢你的好意,李先生。”

    “这是应该的,我们是多年朋友,且你对尤祖荫的关照,像弥补着我对他的疏忽,一直感谢至今。”李善舫很认真地多加一句话:“况且,我和你有同乡之谊,我们都来自上海呢!”

    樊浩梅点头。

    “你不会像五叔那样,坚持不放弃旧房子吧!”

    樊浩梅平和地回答:

    “房子老了要重建,其实是应该的,舍不得的只是在房子里头曾度过的旧时岁月,我相信五叔和一些人都有这个想法。”

    “阿梅,你也是这么想吗?”

    “也许是吧!外头的世界毕竟对我是陌生的。”

    “阿梅,听我说,尤其是你,应该大踏步走出房子,到外头去看世界,趁你还在中年,应有心机去发掘新人新事。”

    “我?”

    “对。”李善舫很诚意地说:“你知道吗?你是有条件过外头更好生活的一个女人。”

    李善舫不便说出口来的是,连他也发觉在按摩房内的樊浩梅是过时的、陈旧的、不起眼的,但当樊浩梅走出了房子之后,就是焕然一新的一个人。

    李善舫当然明白如果自己直说了,就未免显得有点孟浪了。

    樊浩梅可依然对李善舫这个含蓄的说法有所领会,她静静地看了李善舫一眼,探索他神情上所表达的诚意。

    樊浩梅说:

    “退休跟出售房子是两回事,我看我还是不想退休。”

    樊浩梅并没有告诉李善舫,工作令她有存在的价值感,有这么多客人光顾,反映出她是被需要的,这个感觉对心灵上寂寞了多年的樊浩梅是重要的。

    这最近,方明抛下了工作,投进了一个叫陈伟业的有妇之夫怀抱里,刺激着樊浩梅更加恋栈着自己的工作。

    她像要仰赖着胼手胝足的干活,去平衡那种遭人讥讽的恐惧。

    心头的这个秘密,只有她自己知道。

    “可是,出售了房子,我还是可以另外找过新的地方进行我的工作。”

    樊浩梅说这几句话时,态度是严肃的,语气是坚持的。

    李善舫说:

    “是否愿意出让你的单位,不妨好好考虑,给我答覆。”

    “好的。单位是我的姨母给我留下来的,我也得写封信回家乡去,给其他的亲属打声招呼。最重要是给家宝兄妹商量一下。”

    在谈过了这件正经大事之后,他们竟也能胡扯了一点别的情事。

    这给李善舫一个小小的意外惊喜,他没有想过自己能跟樊浩梅沟通得来。

    原来樊浩梅深藏不露的是,她对社会国家的关注、对人情世故的洞悉,和她先天赋予的智慧和后天栽培的学识。

    她不是个全然无知,麻木地每天操作,然后把钱存在积蓄户口中就已算满足的一个女人。

    在临别时,樊浩梅是满心欢快地对李善舫说:

    “谢谢你这顿下午茶,吃得挺愉快的。”

    愉快的最主要因素是,樊浩梅从未曾试过以这么一个平起平坐的身分跟朋友畅谈。

    她与李善舫的交流过程,给了她最大的安慰,樊浩梅发觉她可以有谈得来的朋友。

    饼往在她的生活环境之内,樊浩梅从来都不多话,只为她觉得环境不对劲,身分不配衬。出现在她周围的人,不是只要求她按摩服务的客人,就是左邻右里,这些人引不起樊浩梅与他们交谈的兴趣与动机。

    她一直是孤单而寂寞的。

    今日,在李善舫跟前,她畅所欲言,说上了半辈子未曾说过的这么多话,原来也是一种纾缓心头压力的行动。

    她是由衷地向李善舫致谢的。

    他们一同走出了好运来冰室,樊浩梅向李善舫挥挥手,朝另一个方向上路。

    李善舫看着樊浩梅的背影,心上不期然地有着一阵牵动。

    这阵牵动对他来说是新鲜的。

    在李善舫的记忆之中,这种心头的牵动只在许多许多年之前曾经有过。

    那时在上海,他决定要到香港来谋生,跟他那中学女同学柳信之道别,时值深秋,金风送爽,可是走在黄埔江畔的他们,却感到寒气迫人。

    “冷吗?”李善舫很自然地拖起了柳信之的手,说:“你的手很冰。”

    “没什么。”柳信之回应:“这儿风大。”

    “信之,我会回来。”李善舫说。

    “会吗?”

    “如果我不回来,那么,你一定要出去。”

    “好的。”

    柳信之点点头,再抬起头来,李善舫就吻了下去。

    那一刻,他们相信彼此的心是暖和的。因为一阵又一阵心上的牵动,产生了一股暖流在李善舫体内流窜,教他感到浑身温热。

    这之后,李善舫走出了上海,可再没有回去。

    柳信之也没有出来。

    他们都各目结了婚了。

    李善舫很多时看着他的妻子杨颖时,脑子里就浮现起柳信之的影像来。他知道如果他回了上海,或者柳信之下了香港,这个叫杨颖的女子,一定不会成为他家中的女主人。

    他对着杨颖半辈子了,从来未曾有过一番心头的牵动。

    那番倾情尽爱的牵动与男性的性欲冲动完全不是同一回事。

    李善舫承认在初发迹时,上杜老志泡舞女,以及这几年,一班商场老朋友找几个所谓女明星陪着到东南亚去度个周末的时候,他的兴奋源自肉欲的渴求与满足,那情况、感受和效果跟心头的牵动,是绝不一样的。

    除了柳信之,今日之前也只有柳信之能令李善舫有过这种心头的牵动。

    久违了的牵动跟久违了的鸳鸯,在今日都重现重逢了。

    李善舫禁不住鞍了一声:

    “阿梅!”

    樊浩梅已走了好几步,她回过头来,问:

    “还有事吗?”

    “你是上海人,对不对?”他是明知故问。“

    “是的。”

    “最近有回过上海去吗?”

    樊浩梅摇摇头。

    “如今的上海跟以前不一样了。”

    “对呀!香港也跟以前不一样呢!”樊浩梅说。

    “要回去看看吗?我过些时要到上海去,把你带着一道走。”李善航再作解释:“沿途你既可为我提供指压服务,也可乘机看望故乡。”

    “再说吧!”

    “回家去跟家宝商量一下。”

    “我会。”

    樊浩梅觉得是要召开家庭会议了。

    但,讨论的主题不是她应否接受李善舫的邀请回上海一游,而是这个现住的单位是否应该出让。

    “当然应该趁高价脱手了。”方明被母亲叫回家来商议此事,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绝对赞成出售威灵顿街的这个祖居。“难得有地产公司要拆卸重建,才能卖多一点钱,否则,这么破破烂烂、夏热冬寒的一所老房子,谁会问津?”

    “家宝,你的意思如何?”

    樊浩梅看殷家宝一直沉默,于是发问。

    殷家宝说:

    “这是妈妈的产业,应该你来拿定主意。”

    “如果妈妈有主意,根本就不必要我们回来商量了。”方明说。

    “家宝,你总有个说法吧!”樊浩梅说。

    “从商业角度审视,高价出售这个单位给地产发展商是明智之举。

    “从实用方面看呢,贵买贵卖,我们总要另找地方住的,把出售所得投资在新房子上,所余无几,甚至还会出现差额需要填补。好处是长远来看,投资新楼宇当然比仍押在老房子上好。

    “至于说新房子是改善居住狈境,这一点要看妈妈的心意,她对这房子有特别感情的话,就哪儿都比不上这儿好了。”

    樊浩梅点头,不但同意家宝的看法,而且很感谢儿子这么了解她的心。

    如果要搬离现址,机会不是完全没有的。

    之所以仍居于此,就是舍不得。

    舍不得的是老房子代表着由自己一手创建的天下。

    没有人会明白,樊浩梅这商住两用的居室,是她凭双手兴建的安乐窝,是她孕育抚养了子女成人的摇篮。

    方明蹲在母亲的身旁,摇俺着樊浩梅的手,道:

    “妈妈,把这房子卖掉吧!卖掉了,将钱放到股票市场上去,不到十天八天功夫,就能翻一倍的钱。然后再换一间较大的新房子,那有多好!”“明明,你现今也去炒股票了?”樊浩梅讶异地问。

    “对呀!这是一门很刺激的生财之道。妈,我不瞒你说,我在股市上也赚了不少钱呢。何况,我辞了职,闲在家里也是没事可干,搓麻将也得找齐三个人才成局。上证券行坐在金鱼缸内,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陈伟业给我的本钱,我一下子就翻了几倍。他呀,还真不用我二十四小时侍候他呢,我们各忙各的。”

    樊浩梅觉得痛心,她没有搭腔。

    殷家宝可沉不住气,道:

    “方明,股票不是你们这些门外汉炒卖的,听我说,这是很危险的游戏。”

    “难道买卖股票还要有毕业证书吗?我的旧同事全托我负责买卖,不知为他们带来了多少利润,人人都忙不迭的拍我马屁,怎么个危险了?”

    殷家宝无法再劝下去,他看了母亲一眼,知道还是像她,不发言较为上算。

    “妈,”方明仍然在纠缠她的母亲:“听我说,把这单位卖掉,钱交给我替你投资,我担保你赚钱。你也别再干那劳什子的粗活,让朋友知道我妈妈是个给大亨做按摩的,也真叫我的面子不知往哪儿放。”

    “方明!”殷家宝喝住方明别把话说下去。

    “我是清心直说,不虚伪,不矫情。哥哥,我就不知道尤枫是怎么个想法的,明知她姐姐尤婕跟她不对劲,竟还坦白承认母亲是替她父亲按摩,才得以结识我们的,害得我在百乐集团的人跟前瞎尴尬。”

    “明明,”樊浩梅站起来说:“你今天说的话也够多,怕是累了,回家去息一息吧!这房子是否出售,就改天再谈吧!”

    说罢了,迳自回房间去。

    “知道吗?”坐在一旁托着腮帮听一家子在谈话的方力,忽尔煞有介事地开口说话:“妈妈不高兴了。我不知你们讲过什么话,惹妈妈生气了。”

    方力一古脑儿冲进他母亲的睡房去。

    “白痴儿!”方明啐方力一口。

    “方明”殷家宝原本打算要说一说方明的。

    “什么?”

    “没什么了?”殷家宝叹气。

    “嗯!你们现今全都看我不顺眼。这世界原来真是个憎人富贵嫌人贫的世界。连亲人也不例外。”

    “方明,你这句话太无理、太冤屈我们了。”

    “我有说错吗?”

    方明睁着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盯着殷家宝,近乎谩骂:

    “我跟了陈伟业之后,你们对我的态度就不一样了。

    “妈妈从没有来过我的家看望我,这是以行动去表示瞧不起我,我不是不知道的。

    “在市场上,我在人前人后都说:

    “‘宝隆李善舫身边的红员殷家宝是我的哥哥。’

    “人们总是那个回应:

    “‘是吗?没有听家宝提起过有一个妹妹。’

    “为什么会这样的?无非我以你为荣,你以我为耻。

    “再说,我跟你们在一起时,你们有对我的前途表示过关怀没有?碰上了一个叫陶子行的,就忙不迭地认定他可以照顾我一辈子了。

    “你们根本就不成熟得以为这年头可以不谈妥协,不看风驶,就能有好日子过。那个姓陶的,白有他的理想,一言不合就拍拍屁股嚷辞职,结果呢?你去抓他来问一问,直至今时今日,他找到了工作没有?

    “没有吧!本城的青年俊彦多的是,没有一个机构是非要他不可的。

    “别的人一旦挣扎着爬上了高位,有了自己的山头与地盘,都会得慎而重之,如珠似宝地爱护着已到手的前途和生活保障,除非老板叫你作奸犯科,否则犯得着轻易耍性子吗?翻了脸不认人,人家看你在眼内吗?遍地都是人材呢!

    “嫁了这种人,我的下半生有什么安全感了?

    “你和妈妈有替我想过吗?

    “妈妈凭她的双手,积累下来的钱足够自己养老和提携那白痴儿,已经算万幸了。

    “你呢,你将会有你的家庭与孩子,能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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