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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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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什么都同意。”

    她默不作声。

    “怎么回事?”他问。

    “你自己心里明白的!”她说同时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了她蓦地哭出来。

    “遗弃我吧!遗弃我吧!”她一边呜咽一边说。“我明天就走我要干出更多事来的。我算得了什么人呢?一个堕落的女人罢了。是你的累赘!我不愿意折磨你我不愿意!我会使你自由的。你不爱我你爱上别的女人了!”

    弗龙斯基恳求她镇静向她保证说她的嫉妒一点根据都没有而且说他对她的爱情从来没有中断过永远也不会中断他比以往更爱她了。

    “安娜为什么这样折磨你自己和我呢?”他问吻她的双手。他的面孔上现在显出无限柔情她仿佛觉得在他的声音里听出了饮泣的声音而且在她的手上感觉到泪水的潮湿。转瞬之间安娜的绝望的嫉妒心变成了一种不顾一切的热烈的柔情。她拥抱他在他的头上、脖颈上、双手上印满了无数的亲吻。

    二十五

    觉着他们完全言归于好了第二天早晨安娜开始积极地准备着动身的事情。虽然究竟是星期一或是星期二出还没有确定下来因为昨天晚上他们两人你推我让但是安娜依然忙碌地准备动身的事情现在觉着早一天走晚一天走完全无关紧要。她正站在寝室里一只敞开的皮箱前挑拣着衣物这时候他走进来比往常早些而且已经穿得整整齐齐。

    “我立刻就到maman那里去她可以把钱托叶戈罗夫转给我。明天我就准备动身了”他说。

    尽管她的心情是这样愉快但是一提到去他母亲的别墅她心里还是感到刺痛。

    “不我自己也来不及哩”她说;立时想道:“那么说我想怎么办就可以怎么办!”“不随你的便好了。去饭厅吧我立刻就来。我不过把用不着的挑出去”她说在堆在安努什卡的臂膀上的一大堆旧衣服上又放了几件。

    当她走进餐厅的时候弗龙斯基正吃牛排。

    “你简直不会相信这些房间使我多么厌恶!”她说在他旁边坐下喝咖啡。“再也没有比这种neties1更可怕的了!毫无表情没有灵魂。这挂钟罗纱窗帷特别是糊墙纸简直像梦魇一样!我想念沃兹德维任斯科耶就像想念天国一样。那群马你还没有打走吧?”——

    1法语:有摆设的房间。

    “不我们走后它们再动身。你要坐车到什么地方去吗?”

    “我要去威尔逊那里。给她送些衣服去。那么我们明天一定走了?”她用一种愉快的声调问;但是突然间她的脸色变了。

    弗龙斯基的仆人进来取从彼得堡打来的电报的回执。他接到一个电报本来是不足为奇的但是好像要瞒着她什么似的他说了一声回执在书房里就匆匆转身对她说:

    “明天我一定可以把一切都准备妥帖的。”

    “谁打来的电报?”她追问不听他的话。

    “斯季瓦打来的”他不大情愿地回答。

    “你为什么不给我看?斯季瓦会有什么背着我的秘密呢?”

    弗龙斯基唤回那个仆人吩咐他把电报拿来。

    “我不愿意拿给你看因为斯季瓦太爱打电报了;事情还没搞出个眉目打电报做什么呢?”

    “离婚的事?”

    “是的不过他在电报上说:‘还不能得到回音。答应日内作出肯定的答复。’不过你自己看吧。”

    安娜用战栗的手接过电报看见果然和弗龙斯基所说的一样但是末尾还附着一笔:“希望渺茫不过我要想尽一切办法尽力为之。”

    “我昨天就说过什么时候离婚或者离不离得了我一点也不在乎。”她说脸红了。“一点也没有瞒着我的必要。”接着她就寻思:“照这样他和女人们通信也可能隐瞒着我和正在瞒着我哩。”

    “噢今天上午亚什温要和沃伊托夫来”弗龙斯基说。“好像他赌赢了使佩夫佐夫倾家荡产甚至佩夫佐夫都无力偿付了大约有六万卢布的光景哩。”

    “不”她说恼怒他这样明显地、用改变话题的方式来暗示他看出她动怒了。“你为什么认为我那么关心这种消息以致于非得隐瞒我不可?我说过我并不愿意想这事而且我希望你也和我一样不关心哩。”

    “我关心因为我喜欢把关系搞明确”他回答。

    “把关系搞明确并不在乎形式而是在于爱情”她说越来越激动了倒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因为他说话的时候所用的那种冷淡而镇静的口吻。“你要这个做什么呢?”

    “天啊!又是爱情!”他皱着眉头想。

    “你知道为什么:为了你也为了将来的孩子们。”他说。

    “我们将来不会有孩子了。”

    “那就太可惜了”他说。

    “你为了孩子们但是你可没有为我想想”她接着说下去完全忘记了或者是没有听见他所说的:“为了你也为了孩子们。”

    能不能生孩子的问题早就成为他们争执的题目而且使她很生气。她把他要孩子的愿望曲解成他不看重她的美貌的表示。

    “唉呀我说了是为了你。主要是为了你”他好像痛得皱起眉头重复一遍说“因为我相信你的愤怒大部分是由于处境不明确而起的。”

    “是的现在他不再伪装了他对我怀着冷淡的憎恨是很明显的了”她暗自寻思不倾听他的言语却恐怖地凝视着从他眼里挑衅地望着她的那个冷酷无情的法官。

    “那不能成为理由”她说“我甚至不明白你怎么能说我的愤怒是因为那个缘故而起的;我完全在你的支配之下。这里还有什么处境不明确呢?完全相反!”

    “你不想了解我我很难过”他打断她的话执拗地一心想表白他的心思。“处境不明确是由于你认为我是自由的。”

    “这一点你可以完全放心!”她回嘴说扭过身去她开始喝咖啡。

    她端起杯子小手指翘着举到嘴唇边。饮啜了几口以后她瞟了他一眼从他脸上的表情她清清楚楚地看出来她的手、她的姿势和她的嘴唇出的声音都是他所厌恶的。

    “你母亲怎么想法她希望你和谁结婚我丝毫也不在乎”她说用颤抖的手把杯子放下。

    “但是我们并不是在谈这个。”

    “是的谈的就是这个!相信我的话吧一个残忍无情的人不论她是老的少的不论她是你的母亲还是一个生人都与我无关我不愿意和她有任何来往。”

    “安娜求你不要无礼地诽谤我母亲。”

    “一个女人倘使她的心猜测不出她儿子的幸福和名誉何在那种女人就是无情的人!”

    “我再求你一次请你不要无礼地诽谤我所尊敬的母亲!”

    他说提高嗓音疾颜厉色地望着她。

    她不回答。聚精会神地凝视着他的脸和手她细细地回忆起他们昨天的和好同他的热情的爱抚。“这样的爱抚他在别的女人身上也曾经滥施过而且还会还想滥施哩。”她想。“你并不爱你母亲!这都是空话空话空话!”她说憎恨地望着他。

    “如果这样的话我们就得”

    “就得决定一下我已经决定了”她说正要走开恰巧这时亚什温走进来。安娜和他寒暄了一下就停下了。

    为什么当一阵暴风雨正在她心中狂啸而且她感觉到她已经处在可怕的生死存亡的转折点的时候——在这种关头她何必还要在一个迟早会知道全部真相的外人面前装模作样这她可不知道;但是她立刻压制住内心的风暴又坐下来开始和客人闲谈。

    “哦您近来怎么样?人家输给您的钱都付给您了吗?”她问亚什温。

    “哦还好;我想不会全部都到手的星期三我就要走了。你们呢?”亚什温问眯缝着眼睛望着弗龙斯基显然猜到曾经生过一场口角。

    “我想大概是后天”弗龙斯基说。

    “不过你们老早就打算走了?”

    “可是现在已经决定了”安娜说带着一副向弗龙斯基表明不要梦想还会和解的神情正视着他的眼睛。

    “难道您不可怜那个不幸的佩夫佐夫吗?”她说继续和亚什温谈着。

    “我从来没有问过我自己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我是不是可怜他。您看我的全部财产都在这里”他指指身边的衣袋“现在我是个富翁;但是今天晚上我还到俱乐部去也许出来的时候又是叫花子了。您看谁要坐下和我赌钱他就想把我赢得连一件衬衫都不剩我对他也是这样哩。于是我们就决个胜负乐趣就在这里。”

    “哦不过假如您结了婚”安娜说“您的夫人会觉得怎么样呢?”

    亚什温放声大笑。

    “这大概就是我没有结婚而且永远也不打算结婚的原因。”

    “葛尔辛格福尔斯1怎么样?”弗龙斯基说参加到谈话中瞥了笑容满面的安娜一眼。

    迎住他的目光她的脸立刻呈现出冷淡而严峻的神情好像在说:“还没有忘却。事情还是那样。”

    “难道你真恋爱过吗?”她问亚什温。

    “天啊!那么多次了!不过您看有的人可以坐下赌钱但是一到rendez-vous2的时候就得站起来走掉。而我也可以谈情说爱不过总得晚上赌钱不迟到才行。我就是这么安排的。”——

    1葛尔辛格福尔斯系芬兰的都正确的说法是赫尔辛基。

    2法语:约会。

    “不我问的不是这个而是真正的恋爱”她刚要说葛尔辛格福尔斯但是不愿意重复弗龙斯基用过的字眼。

    买了弗龙斯基一匹马的沃伊托夫来了于是安娜立起身来走出房去。

    出门以前弗龙斯基来到她的房里。她想装出在桌上找寻什么的模样但是觉得装假是可耻的于是带着冷冷的表情正视着他的脸。

    “你要什么?”她用法语问。

    “甘比达的证件;我把它卖了”他用一种比言语表达得更清楚的口吻回答:“我没有工夫解释就是解释也得不出什么结果的。”

    “我没有一点对不起她的地方”他想。“如果她要折磨自己tantpispoure11e1!”但是临走出去他好像觉得她说了句什么他忽然因为动了怜悯她的心而颤抖了。

    “什么安娜?”

    “没有什么”她回答还是那种冷淡而镇静的口吻。

    “如果没有什么那就tantpis2去吧!”他想又寒了心。扭过身去走出去了。临走出去的时候他在穿衣镜里瞥见了她的苍白的面孔和战栗的嘴唇。他甚至想停住脚步对她说句安慰的话但是他还没有想好说什么他的两条腿就迈出房间去了。他一整天都在外面消磨过去了深夜回来的时候使女对他说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头疼请他不要到她的房间去——

    1法语:那她就更倒霉!

    2法语:倒霉去吧!

    二十六

    他们从来还没有闹过一整天的别扭。这是破天荒第一次。而这也不是口角。这是公开承认感情完全冷淡了。他到她房里去取证件的时候怎么能像那样望着她呢?望着她看见她绝望得心都要碎了居然能带着那种冷淡而镇静的神情不声不响径自走掉呢?他对她不仅冷淡了而且憎恨她因为他迷恋上别的女人这是显而易见的了。

    追忆着他说过的一切冷酷言话安娜还凭空设想着他明明想说、但却难以启齿的话于是她越来越愤怒了。

    “我并不挽留您”他也许要说。“您爱到哪里就到哪里。您大概不愿意和您丈夫离婚那么您可以再回到他那里去。回去吧!如果您需要钱我可以奉送一笔。您要多少卢布?”

    凡是粗野的男人说得出口的最残酷无情的话他在她的想像中都对她说了她决不能饶恕他好像他真说过这样的话似的。

    “他一个诚实而正直的人昨天不是还起誓说爱我的吗?难道我以前不是毫无道理地绝望过好多次吗?”紧接着她又自言自语。

    一整天除了到威尔逊那里去以外——这大约花费了她两个钟头的光景——安娜都在想着一切都完了呢还是依旧有重归于好的希望她应该立刻出走呢还是再见他一面那种游移不定的心思中度过去了。她等了他一天傍晚走进自己的房间留下话说她头疼的时候她心里想:“如果他不睬使女的话依然来了那就是说他还爱我。如果不是的那就是说一切全完了那么我就要决定怎么办才好!”

    夜间她听到他的马车停下来的响声、他按铃的声音、他的脚步声和他同使女讲话的声音。听了以后他就信以为真不再往下问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去了。可见一切全完了!

    死作为使他对她的爱情死灰复燃作为惩罚他作为使她心中的恶魔在同他战斗中出奇制胜的唯一的手段鲜明而生动地呈现在她的心头。

    现在去不去沃兹德维任斯科耶她离不离婚都无关紧要了——全部用不着了。她一心只要惩罚他。

    当她倒出平常服用的一剂鸦片想到要寻死只要把一瓶药水一饮而尽就行了这在她看起来是那么轻而易举以致她又愉快地揣摩着他会如何痛苦懊悔热爱她的遗容可是那时就来不及了。她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借着一支烛泪将尽的蜡烛的光辉凝视着天花板下的雕花檐板凝视着投在上面的帏幔的阴影她历历在目地想像着当她不复存在当她对他不过是一场梦的时候他会有些什么感触。“我怎么能够对她说这些残酷的话呢?”他会这么说。“我怎么能不辞而别呢?但是现在她死了!她永远离开了我们。她在哪里”突然间帏幔的阴影开始摇曳遮住了整个的檐板笼罩住整个天花板;阴影从四处涌来一会聚拢在一起转瞬之间又飞快地飘然四散摇荡起来融成一片接着四下一片黑暗。“死神!”她想。她心上感到那样的恐怖。以致于她好久都不明白她在什么地方她的战栗的手好久才摸索到火柴在点完了和熄灭了的蜡烛那里又点上一支蜡烛。“不怎么都行只要活着!要知道我爱他!他也爱我!这都是过去的事会过去的”她说感到庆幸复活的快乐的眼泪正顺着两腮流下。

    为了摆脱这种恐怖她急急忙忙跑到他的书房去。

    他在书房里睡得很酣畅。她走过去举起灯照着他的脸凝视了他好久。现在在他沉入梦乡的时候她爱他一见他就忍不住流下柔情的眼泪;但是她知道万一他醒过来他就会用那种冷酷的、自以为是的眼光望着她她也知道在还没有向他诉说爱情就非得先证明全是他的过错不可。没有惊动他她回到自己的寝室服了第二剂鸦片以后天快黎明的时候她沉入一种难过的、梦魇纷扰的睡梦中始终没有失掉自我的意识。

    早晨那场在她和弗龙斯基结合以前就曾出现过好多次的恶梦又来临了惊醒了她。一个胡须蓬乱的老头正弯着腰俯在一种铁器上在做什么一边用法语毫无意义地嘟囔着;就像梦里常有的情形一样(这就是它恐怖的地方)她感觉得那个农民并不注意她但是却用这种铁器在她身上干什么可怕的事。她吓出了一身冷汗醒过来了。

    当她起床的时候她回想起昨天就像坠入五里雾中一样。

    “生过一场口角。以前也生过好多次的。我说我头疼而他没有来看我。明天我们就要离开。我得去看看他好作动身的准备”她暗自寻思。听见他在书房里她就去找他。在她穿过客厅的时候听到一辆马车在前门停下的声音从窗口望出去她看见一个戴着淡紫色帽子的少女从马车窗口探出头来正对按门铃的仆人吩咐什么。在前厅里谈了几句以后有人上楼来了接着她听见弗龙斯基的脚步声在客厅外面走过去。他很快地走下楼去。安娜又走到百叶窗前。他正走到台阶上没有戴帽子走到马车跟前。戴着淡紫色帽子的少女递给他一包东西。弗龙斯基笑着对她说了句什么。马车驶走了;他又迅地跑上楼来。

    遮住她心灵里的一切云雾突然消散了。昨日的千思万绪又以新的剧痛刺伤了她的痛楚的心。她现在怎么也不明白她怎么能够这样低三下四居然在他的房子里跟他一起过了一整天。她到他的书房去说明她的决心。

    “是索罗金公爵夫人和她的女儿路过这里她们从manet那里给我带来了钱和证件。昨天我没有收到。你的头痛怎么样好些了吗?”他镇静地说不愿意看也不愿意理解她脸上那种阴沉忧郁的神色。

    她站在屋子中间不声不响地、聚精会神地凝视着他。他瞥了她一眼皱了一下眉头就又读起信来。她扭过身去慢腾腾地从房里走出去。他还可以把她唤回来的但是她走到门口他还默不作声只听见他翻动信页时出的沙沙声。

    “喂顺便提提”她已经走到门口的时候他说。“我们明天一定走是吗?”

    “您走我可不走”她说转过身对着他。

    “安娜这样过下去是不行的”

    “您走我可不走”她重复说。

    “这简直受不了啦!”

    “您您会后悔的!”她说着就走出去了。

    被她说这句话的那种绝望神情吓坏了他跳起来打算去追她但是想了一想又坐下了他咬紧牙关愁眉紧锁。这种在他看来是不像话的、用意不明的威胁使他大为激怒了。“什么我都试过了”他想。“只剩下置之不理这个法子了”于是又开始准备乘车进城去再到他母亲那里请她在委托书上签字。

    她听见他在书房和饭厅里走动的脚步声。他在客厅门口停了一停。但是他没有转到她这里来他只吩咐了一声他不在的时候可以让沃伊托夫把马牵走。随后她听见马车驰过来大门打开了他又走出去了。但是他又回到大厅里有什么人跑上楼去。这是他的仆人来取主人遗忘了的手套。她返身走到百叶窗前看见他看也不看地接过手套用手拍拍马车夫的后背对他说了句什么。随后并不抬头望望窗口就以他那种惯常的姿态一条腿架在另外一条腿上坐在马车里一边戴手套一边就在角落里消失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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