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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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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按动计数机后,看在真金白银份上,拱手称臣,把联艺股票让予代我出面收购的财团,再自行另起炉灶,我岂非赔了夫人又折兵。

    一念至此,登时气馁。多月来部署的功夫,好像完全毁于一旦。

    霍守谦很明显地看出我的失望,说:

    “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一切必须从详计议,非胜券在握,不宜妄动。”

    我吸一口气,昂一昂头,控制低落的情绪。

    翻心一想,能得到霍守谦这一席话,等于说他已自愿作我的军师,也幸好有他率直而一针见血的提点,才不致弄出功败垂成的后果。我给霍守谦说:

    “找别个财团出面收购,我有把握。然,有什么会令杜青云恋恋于联艺的股份而不放手呢?”

    “除非联艺拥有一份金矿式的合同,或者成为一只生金蛋的鸡。那么,它的主人才会不舍得割爱。”

    我谨记住霍守谦的话。绝对不能小瞧杜青云的智慧,除非他自以为成竹在胸,否则,冒重险骗回来的资产,他断不会谬然冲动,用作赌注。

    我问霍守谦说:

    “你最知道市场的消息,哪儿有会生金蛋的鸡,能让杜青云恋恋不舍?”

    霍守谦望住我,笑而不语。我睁大眼,回望他。突然一室的静温,有很多不言而喻的表情,一下子写在我们二人的脸上。

    霍守谦的眼神是贪婪的,投射到我身上来,令我不期然地微微战栗。

    世界上并没有免费午餐。任何收益,其实受惠人老早已付出代价。

    我必须有此打算。

    我挺一挺胸,迎接着霍守谦那冲着我而来的特异、灼热、毫不放松、略带冲动的表情,表示我已有备而战。既是早已打算以本伤人,报仇雪恨,我又何惧之有?再穷凶极恶,也不过是一个证券场中的大鳄而已。

    他要钱,绝不成问题。

    他要人呢?也未尝不可商量。

    此念一生,整个人突然发冷发热似的。

    原来伤心、失望、受创、仇恨、怨忽,加在一起,可以如此的威力无穷,把我迅速污染,而变成一个不择手段,甚而不惜牺牲自己品德清白的人。

    代价是早晚要付出的,问题在于,得回来的是否物有所值。

    我没有回避霍守谦的眼神,显然给了他极大的鼓舞。

    他笑吟吟地答我:“要找生金蛋的鸡不难,最难是在于引得杜青云买了这只鸡之后,如何令那鸡以后就不生金蛋了,才会血本无归。”。

    对!

    “有这样的鸡吗?”我问。

    “有。”

    “你肯替我物色?”

    “我会为你留意。”

    “心目中已约略有了对象吗?”

    “你相当心急。”

    “对于自己意欲完成的心愿,等候一日是辛苦一日。”

    “这我也有同感,真的很能朝思暮想、辗转反侧、夜不成眠,只为心上有未完成的心愿。”

    霍守谦说这番话时,很显露他的诚意。

    我微笑。缓缓站起身来,绕过了餐椅的椅背。霍守谦也蓦地回转身来,捉住了我的手,顺势把我带到他的怀抱里。

    他的一张脸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贴到我的脸上来了。

    我问:

    “你这是报恩呢?还是索取酬劳?”

    霍守谦并没有放松我,只说:

    “既报恩,又索酬,二者如果并存的话,我答应你会早早如愿以偿。”

    “你先放开我,我才给你一个答复!”

    霍守谦迷惘地松开了手。

    我带引着他自餐桌的一头,走到餐桌正中,站在那一大蓬白玫瑰面前,我问:

    “你总共送来多少枝玫瑰?”

    霍守谦答:

    “不是一百枝吗?”

    “你数数看!”

    霍守谦莫名其妙地看着我,问:

    “数?”

    “对,细心地数一数,这儿一共有多少枝玫瑰?”

    霍守谦如言照办。

    点数完毕后,说:

    “怎么只得九十九枝呢?”

    我微笑地看着他,把手穿在他的臂弯内,一齐步出饭厅,边走边轻柔地说:

    “不错,饭厅内只有九十九枝玫瑰,因为我把那第一百枝插在睡房床头几的水晶小花瓶内。”

    我跟霍守谦一直漫步走至大堂:

    “守谦,彼此都是快人快语,我们达成一项协议好不好?

    你帮我完成心愿之日,请再送来一百枝玫瑰,那时我让你亲自把那第一百枝插到我的睡房床头去!”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银行家向来比证券佬信誉更好,不是吗?”

    “那只是公众的错觉而已。证券界有互补赔偿基金,有史以来拖累市场客户的数目少之又少,比起一间银行倒闭,所引起的公众恐惧与损失,简直属于小巫见大巫。”

    “那么,我们一言为定。”我跟霍守谦握手。

    “晚了,你要回家去休息,是我们道别的时候了。”

    我轻轻地吻在霍守谦的脸庞上。

    “你下逐客令?”

    “总有留客的一日。”

    “我将尽快让那一日来临。”霍守谦无奈地答。

    一份难舍难分跃然于他的眉宇之间,他几乎是咬一咬牙,才让我打开大门送走的。

    回到自己的睡房来,坐在床头,呆望住那第一百枝玫瑰,我的脑海突然翻腾往事,一宗宗、一件件,仍叫我胆碎心寒,悲痛不已。

    伤口原来始终没有愈合,已在含脓溃烂,而医治的方式,想来想去,只有一个。

    血债一定血偿。

    床头的电话,刹那间响起来,把我自沉思中惊醒。

    我抓起来时,是邱仿尧。

    “我没有吵醒你吧?”

    “没有,还未睡。”我答。

    “有好几天没见你面了?”

    “嗯?”我茫然地应着。

    也许他说得对,这些天来,一门心思都好像放到霍守谦身上去似的。

    我这种方式的“移情别恋”,其实对邱仿尧还未曾构成伤害。然,心头仍没由来的有一份对他的歉疚。

    完全是因为他太善良,太无辜了。

    不爱他,并无罪咎。

    不爱他而却害他,就过分残忍了。

    不爱他反害他,且还利用他呢,更是罪加一等。

    还是老话,一般受过高深教育的人无论怎样精乖灵巧地为自己那些不合理与木公平的行为所作所为所思自圆其说,仍然难逃良心的谴责。

    我不是个异乎寻常的歹毒的人,我只不过是非常不幸地遇上了极少数利用本身教育程度去武装自己,以能损人利己的恶棍如杜青云而已。

    其实我屡屡下意识地希望,邱仿尧能远离我,不再牵涉在这个万劫不复的漩涡之内,就算他弟弟单逸桐的出现,在惊魂甫定后,我心头仍有一阵子的宽慰。由得他从此恨我反而好,这样仿尧才会重出生天。

    岂料,他竟能潇洒地把一切豁出去,连我最肮脏、最羞愧的污点,都接纳下来,完全没有要求我痛悟前非,甚而不需要我提供一个解释。

    这份真挚的深情,尤在仿尧豁达性格之上,令我感动。

    我不时痛苦矛盾,既欣悦于这份感情的赐予,让我在黑暗中看到一丝曙光,又微微忿怒于他强迫自己领情,分分钟好像硬把一项辜恩义的罪名加诸我的身上似的。

    两种互不协调的情绪,一直以来都交替着折磨我,把我对他的态度冲击成淡漠惆怅。无可否认,我最近已不能自制地以一种若即若离,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对付他:

    “仿尧,有什么事找我吗?”

    “一定要有事才能通电话,或者见个面?”

    我无言。

    “对不起,福慧,我说话很不得体。”

    “不要紧。”

    “是真有事找你。这个周末,我要回马尼拉去。因为要出席麦加地交易所的周年晚宴,且”

    仿尧有点欲言又止。略顿一顿再继续说:

    “逸桐要回马尼拉来接管家族的部分业务,我们也要办妥先父遗产的分配问题。””我的心突地往下沉。

    单逸桐要回菲律宾去主理家族业务,是件怪事。”

    以他的个性,根本不喜从商。听邱仿尧说,这么些年他们的父亲年老多病,屡屡要求这小儿子回去助阵,他都不肯答应。外头世界自由自在,且可以发挥他的专业,为什么巴巴地要回到这政治经济都风险重重的马尼拉去守业呢?除非单逸桐开始对邱仿尧不信任了!

    从前,一直是邱仿尧担大旗,辛辛苦苦拓展家业,发扬光大,让单逸桐坐享其成。兄弟二人无分彼此,绝不计较,于是水乳交融,相辅相成。

    如今,邱仿尧一头钻进一个爱情馅饼之中,虽不致于神魂颠倒,不务正业,然,为了我而荒疏正务,是的确有的事了。

    别个女人破坏邱仿尧的生活、婚姻、事业,已可能在他挚爱的弟弟心目中变得罪无可恕,更何况是我?

    单逸桐一定认定,我是个至为低贱、下作、卑鄙、荒淫、自私、甚至凶残的狐狸精。

    这种女人在非文明时代,完全可以誓无反顾地将之处以极刑。然,邱家家族的掌舵人竟然视之如九天玄女,不可多得的活命天仙!这怎么得了?

    必定是相当危险的一回事吧?

    单逸桐会想,大好江山就快葬送在昏庸的邱仿尧手上了,就为了我这么一个现代坦已!

    我的推论不算捕风捉影、杞人忧天。单逸桐跟我重逢的那一天,他的眼神像兀毒的鹰,要扑过来,啄食我的心似。我是真的连连几夜都战栗得不能入睡,才把心一横,豁出去的。我原以为邱仿尧知道真相,会得跟我一刀两断。这就真的一了百了。然,没有,他没有,仍然不住地守在我身边,等我回头觉岸。

    情势比先前其实更恶劣,因为这一个污点秘密既已不存在,仿尧对我的忠厚感情,反而变得无懈可击。换言之,单逸桐会更加不甘不忿,老羞成怒。

    不怪他,这应该是个恩怨分明的世界。

    人们根本都不习惯情以恕人,理以律己这回事了。如果单逸桐见了我,还对他兄长的作为表示支持的话,我反而难以把自我思想行为合理化,只觉得自暴其丑。

    然,仿尧是多么的无辜。伤害了手足之情,固非他所愿。

    日后家族事业上的权力分散,更会带来相当大的烦恼。我为仿尧难过。他是太太太得不偿失了。

    严格地说:我们交往至今,他一无所得,却损失重重。因而我对仿尧的口气都放得轻松了。问:

    “你回马尼拉去多久了?”

    “福慧,我如果邀请你跟我同去玩几天,你会答应吗?”

    对邱仿尧的邀请,我一时间不晓得如何反应。

    “仿尧,你只不过是回马尼拉去一个短时期吧?是吗?”

    “对。并非打算一走了之,一去不回。”仿尧笑:“邀请你同去,只为要有舞伴一起参加麦加地交易所的晚宴。你答应吗?福慧,顺便散散心,也是好的。马尼拉附近有一个风景如画的小岛,正是度假胜地。”

    “你还有心情度假?”

    邱仿尧一定是呆了一呆,才答我:

    “你这么一针见血,毫不回避?”

    “有这个需要吗?”

    “没有。我当然希望我们之间无分彼此。”

    “仿尧,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长长吁一口气,说,“连累你不是我的本意,事实摆在目前,我是被迫着担了这个不义的罪名的,因而有一点点的委屈,也不去说它了。可是,你值得如此得不偿失,一无所有地纠缠下去吗?为了我,先是影响了婚姻。继而失了兄弟。到如今,连家都要分了,何必?

    仿尧,坦白说一句话”

    “不用说,还是老话,你并不能给我什么?”

    “你明白就好。”

    “如果我们感情上毫无关连,你管我这么多干什么?又有什么是值得你如此急躁而担心的?”

    我哑然,且微微战栗。不是我的说话一针见血,而是他的。是吗?我对邱仿尧关心,是不容置疑的。那就代表对他有一份不自觉的感情,正在慢慢滋长吗?

    仿尧细意地察觉到了,因此更不愿意放弃。

    已不是弄巧反拙与否的问题,我蓦然心惊的,是害怕接受这个已经对访尧感情跃进的可能。

    一旦爱上了邱仿尧,杜青云的仇恨如何摆布?霍守谦的交易又如何交代?刹那间,我不知所措,只得嚷:

    “仿尧,关心朋友是理所当然的。”

    “好。既是朋友,一个名正言顺的约会值得你考虑,是吧?除非你怕见单逸桐?”

    “我?怎么会?我不是已经见过他了?”

    “你就算到马尼拉去,只要你不愿意,也不是一定会跟他碰头的。他要见的只是我。”

    仿尧的语气是苦涩的。大有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感慨,分明地露出了兄弟之间的缝隙,更使我难受。

    如果连到马尼拉去出席一个财经界的盛会,都拒绝他的话,是不是太令他百上加斤了?

    “仿尧,让我安排一下,几时启程?”

    “下个星期内任何一天,因为盛会设于周末!成吗?”

    “好吧!”

    仿尧挂断了线之后,我仍呆坐床前。

    怎么能睡?

    愁思千万,柔肠百结。这一直以来,情绪起跌,有如汹涌波涛,一浪接一浪的迎头痛击,岂只令我疲累,且渐晕眩。我不能再朝与仿尧感情发展的方向想下去,越想越杂乱、越惶惑,甚而越恐惧。

    因为爱上邱访尧,就等于放弃报复杜青云。

    后者之所以能根深蒂固,深植我心,以致牵制我的行为,无非是我再无情爱,只余仇恨。

    一只受害惨死的厉鬼,誓复前仇,合情合理。

    万一,冤魂有缘可以借户还魂,或转世投胎,又是喜还是悲呢?步过了奈何桥,只要一口喝掉那盘婆茶,就前事尽忘,重新为人了。

    现今那杯茶,是不是已被我颤危危地握在手上了?饮还是不饮?

    饮了,不甘不忿。

    不饮,难舍难分。

    仿尧,仿尧,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会突然的感悟到你有可能是我的依傍与寄托?

    这个问题的答案,何其不幸,很快就有了。

    一连多天,霍守谦都约会我,不论我有空没空,他都死缠烂打,是必要我腾出个时间来,或吃早餐,或是午膳,或而晚宴,甚至到我办公室来坐坐,见我一面,他才安乐。起初,我没有反感。过了一个星期,我开始发觉心头承受着一点点不悦的压力。为什么一定要我分出一些时间来应酬他?

    邱仿尧对我,不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吗?然,他的出现从没有为我构成压力。我们的相叙,纵使不是一份好梦成真的惊喜,也还是精神融洽、温情洋溢的。

    一种君子坦荡荡的舒坦祥和流泻在仿尧与我的相处之间。

    另一种,似是小人长戚戚的局保不安,却出现在霍守谦和我的关系之内。

    这个发现,令我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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