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棣华在张家店里一住十天,既忧虑母亲之病,又不知伯和的生死存亡,更兼那店房又矮又小,郁着一屋子的闷气。有时到院子里走走,又是满院子的骡马粪臭,夜静时,直熏到屋里来。加之心中悲苦,何曾得一夜安眠?今夜到了船上,这船虽小,却靠在河边,气息为之一清。他又展开了伯和衾枕,陡生痴想,心中为之一畅,所以就酣然睡去,连梦也没有一个,直到天色平明方醒。坐了起来,看看母亲,还自睡着。水面上早起有点微凉,盘膝坐着,把夹被窝盖着,在那里顽弄出神。默念昨夜那一番痴想,不知能如愿以偿否?倘能发愿,我今日便多受些苦,也是情愿的。只是苦了他,不知失落到何处,我这里想念他,他的想念我,只怕还要厉害。
已经到了荆天棘地之中,再受那相思之苦,不要把他身子磨坏了?忽又想起小时候,读过孟子,有几句是:“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他今年才十八岁,便遭了这流离之苦,将来前程万里,正未可知,说不得夫荣妻贵,我倒仗了他的福了。1想到这里,又复十分自慰,抚摩着那衾枕,聊当相见。呆坐着出了一会神,白氏也醒了,棣华便问:“母亲今天可好点?”白氏道:“不过如此,船开了没有?”棣华道:“还没有开呢。”掀开帘子一看,李富也起来了,看见棣华便道:“请小姐打发点银子,买点粮食,好开船。”棣华听了,取出一块银子,约有二两重,交给李富。李富叫船户秤过,嘱其到岸上买点米面腌菜之类。一会儿买了回来,便开船——
1如卿此言,则庚子之变,身经其难者何止千万人,岂皆前程万里者耶?可谓痴极。虽然,天地间本有此一种痴想,以为情人自然之慰解,不然不令钟情者一齐愁煞耶?
走了一天,到了一个所在,只见帆樯林立,好不热闹,船便泊定了。棣华问李富:“这是甚么地方?”李富也不知道,转问船户。船户道:“清宫庄下船的地方是个支河,这里才是大路,有名的叫做西大湾子,前面便是卫里。”棣华吃惊道:
“我们为的是卫里不太平,才要到德州去,为甚倒走到这里来?”船户笑道:“总要越过这里,转向南路,到了静海,才是往德州的大道。你看这里所靠的多少船,都是避乱的,这里离洋场很远,是不要紧的地方。你们看这些船,在这里也不知靠了多少日子,不肯开行,不过暂时避在这里,总望没事,他们便仍旧上岸,不远去了。”1棣华听了,方才明白。是夜,就在西大湾子停泊过宿。次日起身开行。谁知这里停泊的船,盈千累万,舳舻相接,竟把河道塞住了,不得过去。船户百般为难,在众船缝里钻行。从日出时忙到日入,走不到三里路,只得停住。这还是幸得船小,才有缝可钻,若是船大了些,竟是寸步难移的了。到了半夜,恰值潮水涨了,船户又起来觅缝钻行,只走了半里多路,又复被大船挡住,只得泊了。如此一连三天,不得过去——
1原来并不是热闹。
忽然这一天,远远望见浓烟蔽天,半日不熄,外面各船户,互相大惊小怪的传说义和团放火烧天津城里大教堂。白氏听了,又是惊慌。棣华连忙过来搂住了,说道:“母亲不要害怕。这是岸上的事,我们这里离得远着呢。况且又在水里,是没事的。”口中是如此劝慰,心里是惦记着伯和:此刻不知可在天津,倘在那里,便不好了。怎能想个法子,知道他的下落,才可以放心呢?到了夜来,望见那浓烟的所在,便变了一片火光。左右邻船,都在那里喧呼议论,都是南边人声口居多。纷扰到半夜,方才略静。到了第四日,又忙了一日。
船户道:“好了!看过去,前面只有百十来条船,明日怕可以出去了。今天晚上,是四更天的潮,我们赶四更再走罢。”棣华在舱内听得,略略放心。只是念着伯和,未免暗暗落泪。
吃过晚饭,正在倚枕歇息,忽然一阵外面人声鼎沸起来,吃了一大惊,推开篷窗观望,又被旁边一号大船挡住,看不见甚么。白氏已吓得打颤。棣华道:“母亲休惊,女儿问来。”
掀起窗子问李富。李富却往船头去了,叫了几声,都不听见。
便对白氏道:“母亲不必惊怕,没有甚事,待女儿出去看来。”
白氏道:“你小心点儿。”棣华道:“女儿知道。”说罢,鞠躬出到船头。李富看见,连忙站过半边道:“小姐小心!”棣华出到船头,站起来抬头一看,这一惊非同小可:只见远远的起了六、七个火头,照得满天通红,直逼到船上的人脸上也有了火光影子。人声嘈杂之中,还隐隐听得远远哭喊之声,不由得心头小鹿乱撞,忙问李富:“是那里走水?”李富道:“还不得确消息。听说是七、八处教堂同时起火,都是义和团干的事。”棣华再抬头望时,只见岸上树林中的鸦鹊之类,都被火光惊起,满天飞舞,火光之中,历历可数。天上月亮,映的也变了殷红之色。心中不住的吃吓,忙忙退入内舱,脸上不敢现出惊惶之色。1白氏问:“到底是甚么事?”棣华道:
“又是岸上失火,那些人便大惊小怪起来,没有甚么事,母亲只管放心。”说罢,便坐近白氏身边,轻抒玉腕,代为捶腿,心中只念着伯和:如果他还在天津,此时正是生死存亡的关头,不知可脱得了这个难?万分悲苦,却又诉不出来;对着母亲,又不敢哭,那眼泪只得向肚子里滚。外面那些人,一阵阵的怪声乱叫。白氏道:“明日再走不出去,我便吓死在这里了。我那虚飘飘的病,服了药,本来好了,此刻可又发作了。”棣华道:“母亲但请宽心。据船户说,明天准可以出去了。”白氏道:“果能如此,我就有了命了。”此时白氏的烧热病又重起来,昏昏沉沉的睡去,只撇下棣华一个,独自伤心——
1如此大惊、亏他按捺得住。
到了四更时分,众船户果然起来,设法把船移动,辛苦到天亮,果然离开了大队船只。众人满心欢喜,撑篙打桨的走到薄暮时,到了静海。谁知这里避难的船,比西大湾子更多,一望无际,都是帆樯,仍旧在船缝里钻过去。争奈此处河道甚窄,竟有终日不能移动一步的时候。无论白氏母女心急如焚,便是几个船户,都说晦气。从静海走到独流,本来只有一天的路程,这回却走了一个多月。只见岸上的义和团,成群结队,裹红巾,束红带,持刀弄棒的,互相往来,也不知他做些甚么。从离了独流,才能畅行。然而遇了码头,仍有许多避难船只,不过不像那么拥挤罢了。从此按站前进,不日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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