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牵丝戏 （上）

姐姐。她对英王可没有几句好话，她记得贝拉是怎样固执地拒绝与英格兰新王朝再次联姻，怎样用蔑视的语气谈起英格兰的亲王如今的国王。她记得自己在普瓦西曾经何等期待贝拉的来访，奥尔良公爵夫人在门口出现时，她的高贵似乎把坟墓般的修道院整个点亮。贝拉为她带来额外的吃穿用度，为她带来修道院一潭死水之外的清新空气，偶尔谈起她自己的过往，谈起她的理查王，谈起他天使一样的容貌，也谈起那把天使拽下王座的恶魔。

    但是贝拉已经死了很久了，久到所有人都已经快要将她忘记。可在这当口，凯瑟琳想起了她的话，想起她红着眼圈跺着脚愤怒地抗议，想起她朱唇微启吐出平静的诅咒，蓝眼睛里喷射着怒火。

    现在她要嫁给贝拉口中那恶魔的继承人，而她对他，几乎一无所知。

    “你回来了。”

    克拉伦斯公爵在门口突然刹住脚步，皱起眉头，仿佛搞不清楚坐着那人的意图。

    “怎么，不想让我回来？”

    “你回来得够晚了，”国王平静地说道，“想必在法兰西玩得十分快活。其他人去哪儿了？约克公爵没和你一起回来？”

    “爱德华叔父去巴黎了，接受王室的款待，”托马斯说道，翻了个白眼，“我原本也是要去的，倘不是……”

    国王任由他陷入感伤之中，过了好一会儿，托马斯才抽了抽鼻子，再说话时声音有些嘶哑：“他提起我没有？”

    “如果这能让你好过一点，”亨利冷漠地答道，“他好像只提起了你，也许担心自己一死我就会迫不及待地把你干掉吧。”

    托马斯破涕为笑：“你有这种打算？”

    “托马斯，”亨利揉着前额，有点厌倦地说道，“我这么告诉约翰和汉弗莱，我也要这么告诉你。我若要坐稳王位，会需要你们每一个人的助力——”

    “我不觉得你的王位不稳，”托马斯打断了他，“就我这一路看到的来说，我可不相信有人会胆敢反对你。”

    “你只看到你希望看到的，托马斯，”亨利淡淡道，“还有更多的，隐藏在水下，你无法看到。”

    “而我需要担心这个？”托马斯扬起眉毛。

    “不，你不需要担心，我需要担心，”亨利答道，“因为你我看不见那水下的危险究竟多大，只有当它腾跃出水，我们才会惊讶于它翻起的水花，而那时，已经晚了。托马斯，我在全国各地，甚至欧洲大陆，都有眼线，而据他们的情报，有这样的危险正在酝酿。”

    “是谁——”托马斯问，但亨利一挥手，拂开了这个问题，转而问起他对法兰西的看法。

    “约克叔父和我都与阿马尼亚克派友善，”托马斯笑道，“我听说你还是没有放弃你的打算，想与勃艮第人结盟？”

    “谁告诉你的？”

    “我来见你的时候碰到了沃里克，他说你要把他派去和勃艮第人的使者谈判？”托马斯咧嘴一笑，“你也许不知道勃艮第公爵现在在法兰西的宫廷里已经名誉扫地。那疯子国王终于恢复了他的理智，已经决定举起火焰旗，率军攻打勃艮第公爵掌控的要塞了。几乎全国的贵族都在反对他，他现在大张旗鼓和你谈判，不过是想给自己增加一点筹码，让国王在对付他时忌惮一点。亨利，勃艮第根本不是法兰西的对手，注定失败，你又何苦支持失败者呢？”

    “我就猜得到你会为阿马尼亚克人说话，”亨利耸耸肩，“约翰支持我——”

    “约翰什么时候不支持你？亨利，为什么你一门心思要与勃艮第人结盟？”

    “第一，我没有一门心思要与勃艮第人结盟，”亨利叹了口气，“时机到了，我一样会遣使去巴黎探探别人的口风。第二，你自己也知道勃艮第现在处境困窘，那么他能开出的价码也最高。第三，阿马尼亚克派有查理六世支持，而我，”他的眼中含了一抹冷酷的笑意，“可是自称法兰西国王的。”

    托马斯明显怔了怔。

    “你是认真的？”

    “我当然是认真的，”亨利冷哼一声，“什么结盟，什么和谈，不过是为我自己争取些时间罢了。你是在哪里登陆的？多佛？如果你是在南安普顿登陆，你就会看见南安普顿的船坞正为我造船，我派了巡回法官去各郡，捉拿死刑犯充作兵役，赦免了威尔士境内与格兰道尔叛乱有关联的所有人，只要他们为我效力，我还颁下命令，从全英格兰的每一只鹅身上收缴三根羽毛——而你问我是不是认真的？”

    “议会能支持你吗？”

    “议会，”亨利又冷笑了一声，“这些年来因为没有对外战争，已经无聊到相互厮杀取乐了。是时候放他们去法兰西松松筋骨，转移注意力了——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因为你变了，亨利。”

    他们现在离得很近了，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一样的深褐短发，一样微撅的上唇，一模一样的褐色眼睛瞪着对方。

    “难道我们不是都会变的吗？”亨利低声道，眼中没有一丝波动，“进来。”

    最后那句话是对着门口喊的，有什么人小心翼翼地打开门走了进来，亨利直起身子，目光从托马斯身上移开。

    “阿伦德尔大主教？”他问道，皱起眉头，“出什么事了？”

    托马斯怀疑自己眼花了，他分明看见一抹恶意从大主教浑浊的眼中闪过。

    “两件事，陛下。第一，就我所知，马奇伯爵爱德蒙·莫蒂默在未经您同意的情况下，与安·斯坦福成婚了。”

    “什么时候？”

    “就在上周。”

    “莫蒂默……”亨利念道，嘴角牵起一个扭曲的笑容，显然气极，“好啊，我刚一即位就给我来一个下马威吗？亏我之前还以为他心志软弱易于控制，原来也是一个挑事的主儿。派人告诉小伯爵，他要不然就洗洗干净，自己去塔狱蹲着，要不然就交一万英镑罚款，让他自己选。”

    “亨利！”托马斯脱口而出，“你好好想想，爱德蒙此前一直在你的监护之下，你刚把爱德蒙的财产还给他，就罚他一万镑，让他去哪里筹这笔钱？”

    “国王的权力还不如一万英镑吗？”亨利吼道，“他这样蔑视他封君的威权，自然要付出代价。不要说了！大主教，你刚才说有两件事？”

    “是的，陛下。”

    托马斯觉得自己又看见一抹恶意从大主教眼中闪过。

    “希望是好消息。”亨利气哼哼地说道，坐了下来。

    “天大的好消息，陛下，”大主教说道，精明的目光钉在国王身上，“我们捉住了一个公然传教的洛拉德派，从他在伦敦的寓所中搜出了威克立夫的圣经。”

    一股不祥的预感陡然升起，托马斯颤抖了一下，密切关注着亨利，低声问道：“他的名字？”

    “约翰·奥尔德卡斯尔爵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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