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南北竟异常的清醒,走过了这么多山水,经历了那么多苦难,这个女史客已经有了临危不乱的素质。漩涡还未停止,谢胤还活着,她能做的只有缓解谢胤的压力。而缓解他压力的唯一途径,是用自己的血来吸引这些沙蜃!
她从腰间摸出刻字用的刀笔来,她的眼神冷厉刚决,手起刀落,刀笔划过肌肤,竟将自己小臂上的肉生生的割了下来。刀笔刚划过的时候,她甚至能看见自己的骨头,白森森的,下一秒就被鲜血染红。
一滴滴的血落到黄沙里,在她的血渗透到沙漠里的时候,不停旋转的漩涡忽然顿了下,接着南北脚下的沙漠就像活了似的,不停地涌动。随着她的血越来越多的渗透到地下,黄沙涌动的越来越厉害,像一颗巨石投入到平静的湖面中,波浪以她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去。
吸附谢胤的那个漩涡早就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波涛。这片平静的沙漠,此时如同飓风过境的海面,而南北觉得自己就像风浪中的一叶小舟,随时都有可能被倾覆。
忽然,地底传来一阵咆哮,沉闷而凄厉,接着便有什么东西挣破地心的束缚冲入天际。那瞬间南北只见漫天黄沙,遮天蔽日。那隐藏在地底的沙蜃,不知被什么力量所逼,竟挣脱掩护它的沙漠,跃于半空之中。
与方才那只欲吞噬南北的沙蜃相比,那只沙蜃如麻雀,而这只则是巨雕。它那一只脚便似能横廓四极,耸入天际。
在这样的庞然大物面前,人类的力量邈小的如同尘埃。
南北惊怔地望着它,随后便见有苍龙冲天而起,携两翼黄沙,雷厉风行,骖翔不定!她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扑面而来,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如同洪荒万古般的强大,植之而塞于天地,横之而弥于四海!
那个如苍龙般的男人,提着宝剑,直上云霄,那剑携着雷霆电光,直截了当地刺入沙蜃的头颅之中!
九天之上,风嘶雷鸣,刹时间,便是一场血雨洒落黄沙之中。
原来,这便是谢家儿郎的力量!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纵横捭阖,天下莫敌。
黄沙慢慢地沉淀下来,天上的阴云开始散去,渐渐地露出蓝天白云来。
一切,尘埃落定。
那个满身血戾之气的男人落在沙漠上,拂一拂两肩上的沙尘,仿佛方才那震撼天地的一剑,并非他刺出。
他面色平淡地拿出药,替南北包扎好伤口,道了声多谢。
南北倒惭愧起来,她以血吸引沙蜃,并非基于同路人应相互扶持,或者不能见死不救等崇高的原因,只因她知道若没有谢胤,自己万难走到昆吾山,永远也无法探究历史。
说到底,她其实是个冷漠的人。
包扎完伤口,他们继续前行。眼前的道路明朗起来,八百里流沙,其实并不远,斩杀了沙蜃,破除了它制造的幻象,很快便到了弱水边上。
那是一条红色的河流,水面极其平静,水底却传来阵阵咆哮嘶吼,似乎有什么野兽被困在水底,不甘而怨毒的嘶吼。
弱水两侧没有任何的植物,它一端连接着沙漠,一边连接着皑皑的昆吾雪山。
蓝天、白云、雪山、红河、黄沙。
这几种浓烈的颜色组合到一起,却给人种瑰丽而苍凉的感觉。
这条河流,是羽族人的鲜血汇聚而成。
南北扯下自己的一缕头发扔向弱水,果然瞬间就沉入水底。
鹅毛浮不起,芦花定底沉。
他们沿着河流上溯,在河岸看到一个石碑,碑上刻着字,已经被风化的极其模糊了。
南北看到这个石碑眼神幽幽亮,如同盗宝者看到珍宝一般,贪婪热情。她俯跪在石碑前,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尘土,首先看到一个“豳”字。
在瀛寰古语里,“豳”是飞翔的神祇之意,将它拆开就好似两只居于山间的飞鸟。
这块石碑上记录着北豳古国的歌谣,有许多字已经辩不清了,只隐隐约约可见这样的几句: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
七月鸣鵙,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
在那远古的时代,羽族子民也像人类一样,当春日阳光暖融融的照射下来的时候,在仓庚鸟欢快的歌唱声里,女子们便会约来东邻女伴,提着竹筐,沿着开满鲜花的田间小路,来到桑林里。她们会采撷最最柔嫩的桑叶,用这些桑叶养殖春蚕。
七月伯劳鸟欢愉的鸣叫,女子们开始织麻织锦,将丝染成黑色或是黄色,又或是染成鲜亮的红色,做成美丽柔软的衣裳。
七月他们张开双翼,从昆吾山上飞来,抖落翅膀上的积雪,在夕阳里变成漫天的流火。八月他们会到弱水里来,洗净自己的羽毛,穿上自己华美的衣裳。再将另一件衣裳,送给心爱的人。
那时候,他们会在天空中起舞,他们洁白的羽毛会化成漫天的葭蒹,随风飘荡。
南北拿出刀笔与竹简,那刀笔上犹带着她的血。她将石碑上的文字一个一个刻在竹简上,神情严谨而认真。
南北记录完那段文字,转到背面来,看到眼前之景,倏然俯跪下来,泪如长河。
石碑上用血写着一段文字,碑基上存放着一段小拇指骨。
南北冲着那截指骨再三叩首,悲戚地道:“父亲,女儿来得迟了!”
那是她父亲南文子的指骨,那石碑上的字迹,没有人比她更熟悉。原来父亲当年也渡过八百里流沙,来到弱水边上。
“父亲,昨日女儿还梦到您,您背着行囊将要远行,我送您于陌上。您的步伐那么快,我用尽全力也追不上,想要唤您等等我,嗓子却像被什么噎住,总也发不出声来,心里焦躁不安。我一直觉得您还活在这片大陆上,您已经渡过了弱水,到达那个梦寐以求的地方。如今,我终于追上了您的步伐。”
她埋首于黄尘之中,相逢以来那总是刚毅的脖颈,此刻孱弱而单薄。
原来纵使跋山涉水,踏遍坎坷,她也不过是个柔弱的女子。
可是,这个柔弱的女子,因为心中的理想,而变得无比的强大。
她捧起她父亲的指骨,恭敬而悲戚。
那块石碑上,用血写着段文字,那是南文子临渡弱水之前的遗言,告诉南家子弟,倘若他能渡过弱水,必将带着历史的真相归来;倘若不能,此后南家子弟若是有幸到此,便带着他的指骨上昆吾,让他也见识见识历史的真相。
那是怎样的执念?明知道九死一生,仍旧执着前行;哪怕身死,也要子孙后代带着自己的指骨,前去看一看毕生追求的真相。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
谢胤诧异不解之后,竟然心生敬佩。七代人,为一个历史的真相坚持至斯,岂不比为情爱而执着的人更令人敬佩?
他听见南北对着她父亲的指骨起誓,那目光执着而刚决,“父亲,我将带着您的指骨前往昆吾。倘或天不绝我南家,自然揭开上古的历史,完成我南氏祖宗七代的宿愿;倘若苍天无情,南家至我而亡,今后世间再无史客!”
不再心存侥幸,斩断一切后路,奋力一搏。
那块石碑上,用血写着这样一句话:弱水可溺天下万物,唯独不可溺心怀无畏之人。
她将指骨收入行囊中,来到弱水边上,脱下鞋子,步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