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夫人说了许多,于连都只低声回答:
“这就是有钱人的气派啊!”
德·瑞纳先生挨着他们一块儿散步,于连见到他,更加生气。他突然意识到德·瑞纳夫人靠着他的胳膊,这反叫他感到厌恶,他粗暴地推开她,抽出自己的手臂。
幸亏德·瑞纳先生没有发现这个无礼的举动,然而德薇夫人看见了。她的朋友泪水涟涟。这时德·瑞纳先生看见一个乡下小姑娘从果园一端走过,他追过去,用石块驱赶她。
“于连先生,何必这么生气呢?我求求您,忍耐一下吧。您要知道,人人都有发脾气的时候。”德薇夫人很快地说。
于连冷冷地扫了她一眼,目光中流露出极端的蔑视。
德薇夫人大吃一惊,幸而她未猜出这目光的真正含义,否则她要更惊骇了。那目光中闪烁着残酷的可怖的报复的希望。我们应该知道罗伯斯庇尔正是由此类屈辱的时刻造就的。
“您的于连很凶,我害怕。”德薇夫人低声对朋友说。
“他有理由发火,”她对朋友答道,“他的指导使孩子们取得了进步。有这样的成绩,就是一个上午不给孩子讲课,又有什么妨害呢?我看男人都是不好说话的。”
这是德·瑞纳夫人第一次反对丈夫,她心里涌起了报复的念头。于连恨一切有钱人,他的怒火快爆发了。幸好这时候德·瑞纳先生叫来园丁,和他一块儿忙着用荆棘堵住果园那条脚踩出来的路。后半段的散步里,两位夫人对于连殷勤解释,但是于连一句话也不说。德·瑞纳先生刚一离开花园,她们俩都说太疲乏了,一个挽了他一只胳膊。
于连一手挽着一个女人,走在她们中间,她们因心慌意乱而双颊绯红,现出窘迫的样子。而于连则面色苍白,神情果敢又沉郁,两者形成了最奇异的对比。他蔑视这两个女人,也蔑视一切柔情蜜意。
“我连供自己完成学业的五百法郎都没有!我真想叫他滚蛋!”他心里想。
这些严肃的思想吸引了他全部注意力,她俩的殷勤话他只是偶尔听入几句,但是无论如何亲切,如何诚恳,也觉的不入耳,愚蠢、幼稚、浅薄,一句话说吧:“女人气。”
德·瑞纳夫人想改变一下沉闷的气氛,努力找话说,好使谈话活跃些,于是她说他的丈夫从维里埃回来,为的是从他的一个佃户那儿买些玉米皮(当地人习惯,人们用玉米皮填充床衬)。
“我丈夫不会再到这儿来了,”她说,“他要指挥园丁、男仆把全家的床衬都换作新的。今天上午他把一层楼的床衬都换过了,现在正在二层楼呢。”
于连脸色突变,他惊诧地注视着德·瑞纳夫人。他立刻把她拉到一边,德薇夫人也就让他们离开远些。
“救救我的命吧,只有您一个人能拯救我,您知道那个男仆恨我恨得要死。我得向您坦白,夫人,我有一张肖像。我把它藏在我的床衬里了。”于连向德·瑞纳夫人说到。
一听这话,德·瑞纳夫人脸色惨白。
“夫人,这个时候只有您才能进入我的房间,在靠近窗子那一头的角里,您将找着一个小纸盒子,黑颜色,很光滑。仔细搜寻,别叫人看见。”
“那里面有一张肖像?”德·瑞纳夫人说。她这时只有勉强支撑身体直立的力量。
于连看出了她颓丧的神情,他立刻趁势说:“夫人,我还得向您求个恩惠,我请求您别看这肖像,它是我的秘密。”
“这是一个秘密。”德·瑞纳夫人重复着,声音极其微弱。
虽然她生长在富贵的家庭,接触的人都只为金钱而动心并以财产而自傲,但爱情已经使她的灵魂慷慨。德·瑞纳夫人被他伤透了心,但她仍然显示出了单纯和忠诚。为了完成任务,她不得不问问清楚。
“一个小圆盒子,乌黑光滑。”
“是的,夫人。”于连答道,神情冷酷。大凡男人遇到危险时都带这种表情。
她登上第二层楼,面色惨白,犹如奔赴死地一般。她心里愁苦郁结,快要昏过去了,只是为了帮助于连,她又振奋起精神。
“我必须拿到这个盒子。”她暗自说道,一面加紧了步伐。
她听到丈夫和仆人们说话,就在于连的房间里。幸好,他们立刻又到孩子们的房间里去了。她进门掀起床垫,手伸进床衬里,因为用力过猛,划破了手指。平时她对这类小小的疼痛十分敏感,可现在丝毫也未感觉到。因为她伸手搜寻的时候,立刻触到了一个光滑的盒子。她抓住盒子,跑开不见了。
她暗自庆幸没有被丈夫发现,但立刻又因为盒子引起了恐惧,她觉得自己快病倒了。
“这么看来,于连是在恋爱了,我手里拿着的便是他的爱人的肖像!”
坐在休息室里的一把椅子上,德·瑞纳夫人做了忌妒心所有的恐惧的牺牲品。这时她的极端天真反倒起了作用,惊愕减轻了痛苦。于连来了,夺去那个小盒子,也不向她道谢,一句话也没有,急匆匆跑回自己的房间,点火烧掉了肖像。他脸色苍白,浑身瘫软。他向自己夸大了刚才经历的危险。
“拿破仑肖像,居然藏在一个对窃国者怀有深仇大恨的人的房间里!一旦被德·瑞纳先生发现,他可是那么极端,又那么专横!最不小心的是,我在肖像后面的白板纸上,亲笔写了几行小字,我的倾心向往无可怀疑,并且这种倾心崇拜的每一行都注明了日期!两天之前我还写了一行呢。”
“我的名誉将毁于一旦,一无所有!但是我的名誉就是我的财富,我就靠它生活……况且,这是怎样的生活,我的上帝啊!”
一个小时以后,疲乏和自怜的心理使他变得温和多了。他下楼遇见了德·瑞纳夫人,他拉起她的手亲吻,带着从未有过的虔诚。她因为快乐脸红了,但同时她又因为忌妒的愤怒,推开了于连。于连的自尊心被刺伤了,他摸不着头脑,像傻子一样呆立着。他分析德·瑞纳夫人不过是个有钱的少妇罢了,他让她抽回手,慢慢走开了。他走到花园里散步,细细地思索,不久,他的唇边浮起一丝苦涩的笑。
“我在这里散步,安静闲适,倒好像我是自己生活的主人似的!我不管理孩子们的功课,就要承受德·瑞纳先生侮辱我的话语。他是有道理的。”于是他急忙跑向孩子们的房间。
他非常喜欢最小的那个孩子,他的亲近使于连正受煎熬的心平静下来,减轻了苦痛。于连暗自想:“这小孩子还不轻视我。”但是他立刻又责备自己以自我安慰来减轻悲愤的想法,这简直是新的软弱。“这孩子爱我就好像爱昨天买来的小猎狗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