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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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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  “叶世球。”

    便东人喜欢把“球”字及“波”字嵌在名字中,取其圆滑之意。正如上海人那时最爱把孩子叫之什么之什么,之龙之杰之俊之类。

    “世球,我们要到什么地方去?”

    “你现在想做什么?”

    我不假思索:“睡觉。”

    他马上把握这个机会,做一个害羞之状“之俊,这我们认识才数天,这不大好吧,人们会怎么说呢?”

    我先是一呆,随即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这个人,我开始明白干嘛他会吸引到女人,不一定是为他的经济情形。

    案亲不会明白,父亲老以为母亲同叶伯伯在一起是为他的钱。

    “说真的,到什么地方去?”他问。

    “带我去吃咖啡。”

    “我同你去华之杰,那里顶楼的大班咖啡室比本市任何一家都精彩。”

    “我去过,我们换个地方。”

    他讶异地说:“爹说你长大后一直与他维持客气的距离,看来竟是真的了。”

    “你与叶伯伯说起我?”

    “是,他说你有一个孩子。”

    我点点头。

    “她已有十七岁?”叶世球很惊奇,找我求证。

    “快十八岁。”

    “这么大?我不相信,之俊,你有几岁?”

    “问起最私隐的事来了。”我微笑。

    “不可能?你几岁生下她?十五?十六?未成年妈妈?”

    我仍然微笑,并不觉得他唐突,他声音中的热情与焦虑都是真实的,我听得出来。

    “世球,你三个问题便问尽了我一生的故事。”

    “可不可以告诉我?”

    “不可以。”

    “之俊,不要吊我瘾。”他恳求。

    “这是什么话!”我生气。

    “我去求我父亲说。”

    “他也不知道。”

    “你真有个孩子十八岁了?”

    “真的。”我说。

    他摇摇头嘘出一口气,心不在焉地开着车。

    这个花花公子对我发生了莫大的兴趣。

    “这么年轻带着孩子生活,很辛苦是不是?”

    我侧过面孔,顾左右而言他,我早说过我最怕人同情我。

    我说:“关太太开心得很,为这件事我真得谢谢你。”

    “之俊,你一个人是怎么支撑下来的?”

    “我做人第一次这么鬼祟似的,不敢看关太太的眼睛。”

    “之俊,你真了不起,父亲说你一直自力更生,现在更做起老板来,听说你念夜校也是真的。”

    “要是关太太发觉我们一道吃咖啡,你猜她会采取什么行动?”

    “而且他说你的私生活非常拘谨,并没有男朋友。”

    我一直与他牛头不搭马嘴:“我是不是已经介入三角关系?”

    他拿我没法“你母亲长得很美,我看过她以前的照片。”

    我终于有了共鸣“是的。”

    “跟你一个印子,”叶世球说“父亲给我看她在上海海浴的照片,真没想到那时已有游泳衣。”

    我忍不住笑起来“那时不知有没有电灯?”

    “她是那么时髦,现在还一样?”

    “一样,无论在什么兵荒马乱的时刻都维持巅峰状态,夏季摄氏36度的气温照穿玻璃丝袜,我怎么同她比,我日日蓬头垢面。”

    “可是她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五十一。”

    “仍是老年人,不是吗?”叶世球问。

    我说:“她听到这样的话可是要生气的。”

    “你们一家真够传奇性。”

    “是吗,彼此彼此,这些年来,我们也约略闻说过叶家公子你的事迹,亦颇为啧啧称奇。”

    他笑“百闻不如一见?”

    “叶伯伯真纵容你。”

    “不,是我母亲。”他脸上闪过一丝忧色“由她把我宠坏。”

    “我们也知道她身体不好。”

    “已经拖到极限。”他唏嘘地说。他把我带到郊外的私人会所,真是个谈心的好地方。

    “你真闲。”我说。

    他有点愧意。他父亲可由早上八时工作到晚上八点,这是叶伯伯的生趣,他是工作狂。物极必反,却生有这么一个儿子。

    我看看表“下午三时之前我要回到市区。”

    “之俊,别扫兴。”

    “无论怎么样,我是不会把身世对你说的。”

    “你知道吗?”他凝视我“我们几乎没成为兄妹,如果你的母亲嫁了我父亲”

    “你几岁?”我问。

    “三十一。”

    “姐弟。”我改正他。

    “你倒是不介意把真实年龄公之世人。”他笑。

    “瞒得了多少?你信不信我才二十七?出卖我的不是十八岁的女儿,而是我脸上的风霜。”

    “喂,年龄对女人,是不是永恒的秘密?”

    我大笑“你知否关太太的真实年龄呢?”

    “不知道,”他摇头“我们了解不深。”

    但他们在一起也已经有一段日子。他没有派人去调查她?我突然想象他手下有一组密探,专门替他打听他未来情妇之私隐:有什么过去,有什么暗病,有什么爱恶,等等。

    叶世球是个妙人。

    “听说,没有人见过你女儿的父亲?”他好奇地问。

    这难道也是叶伯伯告诉他的?我面孔上终于露出不悦的神情,叶世球说话没有分寸,他不知道适可而止。

    我不去睬他,喝干咖啡,便嚷要走。

    他连连道歉“之俊,我平时不是这样的,平时我对女人并没有太大好奇心。”

    哟,还另眼相看呢。

    “请送我到太古城,我在那里有个工程。”

    “好”

    一路上我闭起双眼,他也没有再说话。

    汽车无线电在悠扬地播放情歌。叶世球这辆车好比人家住宅的客厅:有电话有音响设备,设一具小小电视机,空气调节,酒吧,要什么有什么,花样百出,令人眼花缭乱的。

    到了目的地,他问我要逗留多久,要叫司机来接我走,我出尽百宝推辞。

    到真的要走的时候,热浪袭人,我又有一丝懊悔,但毕竟自己叫了车回家。

    陶陶在家抱住电话用,见我回家才放下话筒。她有本事说上几个钟头,电话筒没有受热融化是个奇迹。

    我脱了衣裳,叫她替我捶打背脊。

    小时候十块钱给她可以享受半小时,她一直捶一直问:“够钟数没有,够钟数没有?”第一次尝到赚钱艰难的滋味。

    我被她按摩得舒服,居然想睡。

    模模糊糊地听见她说:“妈,我拍电影可好?”

    我如见鬼般睁大眼“什么?”

    “有导演请我拍戏。”

    你看,我早知道放了陶陶出去,麻烦事便接踵而来。

    我深深吸口气“当然不可,你还得升学。”

    她坦白地说:“就算留学,我也不见得会有什么成就,也不过胡乱地找个科目混三年算数。学费与住宿都贵,怕要万多元一个月,白白浪费时间,回来都二十多岁了。”

    我尽量以客观的姿态说:“拍戏也不一定红,机会只来一次,万一手滑抓不住就完了。”

    “我想试一试。”

    我欲言还休,我又不认识电影界的人,反对也没有具体的理由,即使找到银坛前辈,问他们的意见,也是很含糊的,不外是说“每一行都良莠不齐,总是靠自己努力”等等,根本可以不理。

    “陶陶,我知道你会怎么说,你会觉得无论你提什么出来,我都反对。”

    她不出声。

    “陶陶。”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妈妈,打铁不趁热的话,机会一失去,就没有了。”

    “你想做一颗万人瞩目的明星?”我问“你不想过平凡而幸福的日子?”

    “平凡的人也不一定幸福,每天带孩子买菜有什么好?”她笑。

    我不说话。

    “那是一个很好的角色,我就是演我自己:一个上海女孩子,跟着父母在五十年代来到香港是个群戏,我可以见到许多明星,就算是当暑期工,也是值得的。”

    我说:“这个虎背,骑了上去,很难下来。”

    “我是初生之犊,不畏老虎。”

    我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再反对下去,势必要反脸。

    我沉吟:“问你外婆吧。”

    陶陶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外婆是一定帮她的,她知道,我愈发觉得势孤力薄。

    “妈妈,”陶陶靠过来“我永远爱你,你放心。”

    她一定是看中年妇女心理学之类的书籍太多,以为我占有欲强,怕失去她,所以才不给她自由。

    实在我是为她好。

    “陶陶,在我们家,你已经有很多自由,实不应得寸进尺。”我郁郁不乐。

    “我知道,”她说“不过我的女同学也全知道婴儿不是自肚脐眼出来的。”

    她在讽刺我,我不语,闭上双目。

    她说下去“你应有自己的生活,分散对我的注意力。”

    我忍气吞声,不肯与她起纷争。

    我怎么好责备她?譬如讲,我想说:我不想你变为野孩子。她可以反驳:我根本是个野孩子。

    眼泪在眼角飞溅出来。

    陶陶马上沉默。

    我用手指拭干泪水,没事人似地问:“谁是导演?”

    “飞龙公司,许宗华导演,一签约就给我剧本,你可以看。”

    “暑假让你拍戏,十月你去不去美国念大学?”

    “为什么一定要我读大学?”

    “因为每一个淑女都得有一纸文凭。”

    “妈妈,那是因为你有自卑感,你把学历看得太重要,你畸形地好学,不过想证明你与众不同,我并不认为每个人都要上大学,正等于我不认为每个人都要结婚一样。”

    “陶陶,”我压抑着,手都颤抖“你存心同我吵嘴?”

    “不,妈妈,不。”她过来拥抱我。

    我靠紧她的面孔,有弹力而滑嫩的面颊如一只丝质的小枕头,我略略有点安全感。

    “如果外婆答应,你去吧。”我有点心灰意冷。

    “我要你答应我。”

    “加州大学回音来的话,说你会去。”

    “好吧,我去。”她勉强得要死。

    “都是为你好,陶陶。”

    “我相信是的,妈妈,但是你我的价值观大不相同。我相信没有人会因为我没有文凭而看不起我,即使有人看不起我,我也不在乎。”

    她年轻,当然嘴硬,十年后自信心一去,就会后悔,人有不得不向社会制度屈服,因为人是群居动物,但是此刻我无法说服她。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妈妈,你要我做淑女、念文凭,借此嫁一户好人家,那么你安心了,觉得你已尽了母亲的责任。”

    我呆呆看着她。

    “你怕我去冒险,你怕有不良结果,你怕社会怪你,你怕我怪你,是不是?”

    “是。”我说“你猜得一点也不错。”

    “不会这样的,妈妈,你应该对我有信心,对自己有信心,你不是坏女人,怎么会生一个坏女儿?妈妈,给我自由,我不会令你失望。”

    “陶陶,我的头发为你而白。”

    “妈妈,”她温和地说“没有我,你的头发也是要白的。”

    “从什么地方,你学得如此伶牙俐嘴。”

    “从你那里,从外婆那里。”她笑。

    她长大了,她日趋成熟,她的主观强,我不得不屈服。

    我唏嘘,陶陶眼看要脱缰而去,我心酸而无奈。

    人总怕转变,面对她的成长,我手足无措。

    “我去与外婆聊天。”

    “她不在家,她与朋友逛街。”

    “你应该学外婆出去交际。”

    “陶陶,既然你不让我管你,你也别管我好不好?”

    她赔笑。

    我爱她,不舍得她,要抓住她。

    “那么我叫一姐做绿豆汤我吃。”她还是要开溜。

    我叫住她“那合同,千万给我过目。”

    “一定,妈妈。”

    拍电影。我的天。

    我只有叶成秋这个师傅、导师、益友、靠山。

    坐在他面前,红着眼睛,我有说不出的苦,不知从什么地方开始。

    人家雄才伟略,日理万机,我却为着芝麻绿豆的私事来烦他,我自觉不能更卑微更猥琐。

    但是我不得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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